《影子部队》
电影拍摄于1969年
导演:让.皮埃尔.梅尔维尔
汇聚了
利诺.文图拉,硬汉化身,特工顶流
西蒙.西涅莱,伊夫·蒙当的太太
保罗.莫里斯,
塞尔斯.雷吉尼亚,
1969年,距离二战已经过去24年
法国、法国导演、法国演员、法国观众
依然对战争的阴霾、困难、仇恨、斗争耿耿于怀、念念不忘
影片描述细腻,故事曲折,惊险窒息,场面宏伟,贯穿历史
皮埃尔·梅尔维尔拍摄了许多著名的、令人难忘的经典作品——
抵抗、反击德国纳粹、法西斯、侵略者,法国人也一样意志坚定、不屈不挠、英勇顽强
《筋疲力尽》、《独行杀手》、《大黎明》、《红圈》、《第二口气》、《赌徒鲍伯》
应友人之邀,元旦前夜在中国电影资料馆看了这部《影子部队》,灰沉的格调贯穿始终,波澜不多,却有不尽的余味。对老片自然应当宽容,尽管那时的表现手法和拍摄技巧算不得完美,却无妨内容之深刻。二战后二十年光景,遂出现这样的作品,能得其味者,足以敲碎关于民族的臆想,关于国家的幻梦。法国毕竟还是欧洲的先锋,可是如果没有关于极权政体的反省,没有冷战区隔的刺激,曾经的感觉和记忆也许不会被言说,不会被重构,更不会搬上银屏。这里无意作长篇大论,仅稍缀记忆,略言一二自得处。
一:
朋友看罢电影曾感叹主角们都未能捱到黎明,然而其实并没有黎明,只有无尽的黑暗。在前段,杰彼耶(Gerbier)和菲利克斯(Felix)还有助手比松(Bison)控制了那名出卖他们的年轻人,到了马斯奎(Masque)负责接洽的旅馆,最终用毛巾将他在椅子上绞死(马斯奎说已经备好桌椅以供查讯,而杰彼耶却摇摇头,以为不必审判)。当时还是白天,所以“行刑”时拉上了所有窗帘,等到尸体藏好后,再拉开窗帘,外面却仍然是漆黑,已经入夜了。这个细节是耐人寻味的,也已暗示了众人的命运。这里还有一个值得注意之处:那个告密青年被控制起来之后,即使是在他人当其面商量处死他的方法时,也丝毫没有反抗。如果单为求生,那么任何反抗所造成的声响都足以增加其生存的几率。但他并没有这样做,含泪啜泣,待宰羔羊,听话地把过去同志递来的破布含住。没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他这样的表现根本在于他对于死亡是不够清楚的,这个青年大概从未深想过“死”为何物罢。而他也没有任何回旋的机会了,就算是这样的青春少年,在那种情况下,错不过二,亦无可悔改。
二:
曾经风光无限的飞行员弗朗索瓦(Francois)加入了抵抗组织,当他探望兄长吕克(Luc)时,虽然彼此含笑,却很隔膜,他觉得眼前的哥哥反而不如组织中的同志们亲切和真实。马克思对“旧社会”的格言“财产、家庭、宗教、秩序”报以毫不留情的批判和嘲讽,可是人始终无法挣脱对它们的需要和渴望。不过新的时代会出现新的代替品,旧家庭让人恐惧,翻然似欲“吃人”,有的人于是投入到新的“家庭”中去。同志之情代替了亲情,但其中虚幻多于真实,为了安全,为了更高的目标,同志之间必然要抹去情分,生死相见。如说的冷酷些,这是社会关系的重抟,再露骨些,这正是异化。巧合又荒诞的是,吕克和弗朗索瓦真的是同志,当弗朗索瓦划一艘小船接驳 “老大”到英国潜艇时,他生出一些奇异的感觉:如此重要的人物竟和位于组织末梢的他那么接近。晦暗的晨色,两人都看不清对方,等“老大”进入潜艇,灯光焕亮,正是吕克,弗朗索瓦的哥哥!或许可以说血缘仅只是一种想象,但是它无疑是最自然的想象,影片大概并非有意表明同志乃是想象之物,不过的确可以如此解读。
三:
杰彼耶对“老大”非常崇敬,战前的吕克精通音乐、数学(想必也精通哲学),有贵族般的修养和品味。在转移到荒野小屋的寂寞时刻中,陪伴杰彼耶的正是“老大”的几本数学著述。他反对吕克参与他们针对老同伴玛蒂尔德夫人(Mathilde)的暗杀行动,他觉得沾了血的“老大”将会神圣不再。杰彼耶很失落,而这涉及到偶像的问题。宗教通常都会设置偶像,因为宗教必然具有彼岸性,设筏渡河,河不可渡,天国自然在来世。宗教精神的一个核心是置物以观想,非必庙堂中的煌煌雕塑是偶像,禅宗凝视一瓦一石,那瓦石即因人的凝视成为偶像,坚信某种主义者,那主义所悬之目标便是他的偶像。如果人将那个异于人而可依赖的东西“提升到意识中,表象它,思量它,承认它,就是进入宗教。”费尔巴哈(Ludwing Andreas Feuerbach)在这里指的是自然,然而宗教的质料却不止于自然,不需要异于“人”,只要异于“我”就足够了。偶像驱使着崇拜者向其靠近,提供崇拜者以行动之动力。在杰彼耶和吕克乘潜艇赴英,在“自由法国”总部接受戴高乐授勋时,戴高乐的正脸几乎没有出现,只有硕大的背面。杰彼耶一个人站得很疏离,杰彼耶的偶像不是戴高乐,他的偶像是吕克。但当他要被枪毙,茫然向前奔去之时,求生之欲是如此强烈,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即便是“老大”死了,他也依然想要活着。他已经冲破了偶像。
四:
玛蒂尔德夫人被捕了,此前的她沉着谋划,兼智与勇,曾经救过比松和杰彼耶的命。她自是不屈纳粹,可是钱包里却装着女儿的照片(此前杰彼耶提醒过她不要携带照片)。纳粹以女儿来威胁她,如不配合便要将之送往波兰军妓院。玛蒂尔德夫人屈服之后被释放,抵抗组织决定将其清除,可是比松和杰彼耶产生争执,人性和组织性即将无可调和,两人都准备出手击杀对方(比松当是过激,而杰彼耶却是真备了枪)。所幸匿于门后的“老大”出来了,以极具说服技巧的手段安抚比松。他说其实玛蒂尔德正是等着组织来杀她的(玛蒂尔德信奉的宗教不允许她自杀),否则何以并不供出重要线索,而要纳粹将她放出来重建联络呢?在巴黎冬日的大街,灰色轿车里的四人与玛蒂尔德再次相遇。比松举起了枪,玛蒂尔德的表情很复杂,惊恐,犹疑,又若释然(“老大”亲自来了)。吕克对玛蒂尔德的猜测符合组织的道义,但我更愿意认为玛蒂尔德没有料到曾经是她救过的同志此刻要她去死。理由在电影中已有所暗示,以玛蒂尔德的机敏和经验,依然没有把女儿的照片取出,这不是疏忽,而正是选择,不是对于组织的信念支撑她做抵抗运动,能给她最深慰藉的,无非是孤寂怯懦之时可以取出一阅的照片罢。杰彼耶不能理解她,玛蒂尔德的老道和勇敢只是浮于面,她既根柢于家庭和宗教,不到最后一刻又怎能相信组织是无情的。
影片一开始集中营里的青年里格朗瑞(Legrain)问杰彼耶道:“你是一个共产党员吗?”杰彼耶从容而言:“不是,但我仍可有很多同志。”然而从属于哪个意识形态的指导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组织的形式,一个层级森严的有行动力的地下组织,无论其所认同的目标有多崇高,必然是以最理性的手段去维护。当组织性压过人性,便已酿成屠夫(杰彼耶之自喻)。人性的扭曲自可出于正义之名,况且很多人觉得他们真的行正义之实。阿伦特(Hannah Arendt)所说的“平庸之恶”不仅只适用于艾希曼(Adolf Eichmann)这样的纳粹身上,无论是自愿的还是被迫的,无论是集体无意识还是集体有目的,一旦放弃了个体之“仁”就是已沾了罪,已入了魔。唯有个人才是道德责任的承担者,杰彼耶们的罪与崇高,勇气和怯懦只有用死亡来洗清,死对于他们来说才是尘网的解脱(影片正是如此安排)。抵抗和战斗在民族国家这个层次上是应该的,必要的,目前的人类亦难于超迈此层。只是正面的浴血犹是荣誉,背面的经营却见不得光,在这种状态下个人被更高的尘网笼罩,抵抗组织遭遇的伦理困境可能是一个死结,只能以孽还孽,以罪赎罪。
“我欲仁,斯仁至矣。”岂不难哉?孟子云:“行一不义,杀一无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圣人虽不为,魔道自乐为之,此皆尘网之恶。如果没有自由的秩序,世间必也满开罪恶之花。古代的尘网编织未密,所以孟子还可以假想如果舜的父亲瞽叟杀人,舜以君主“视弃天下犹弃敝屣也。窃负而逃,遵海滨而处,终身欣然,乐而忘天下。”以此达成伦理的完足。然而现代的尘网令人无所逃于天地,冲决罗网而不得,又如提线木偶被驱使,这是极哀的事。欧洲得感谢铁幕,否则他们的觉悟将不会如此之速。反观赤县,七十余年已过,酣醉沉迷之态,可奈何哉。
丁酉季冬随安室 记
人类的自相残杀有很多种方式,战争是其中最为合法的一种。二战时期法国的“抵抗运动”又是众多战争中尤其特殊的一段。正如中国抗日战争时期的地下党活动,虽然也是抵御外族的战争,但却因为战争双方力量的强烈不对等,导致这些运动更像是一场弱者对强者的革命。如果你曾经问过十八岁的我“什么是革命”,我会让你去看贝托鲁奇的鸿篇巨制《1900新世纪》,因为那是革命加爱情的盛大传奇,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如果你曾经问过二十五岁的我“什么是革命”,我会让你去看莱昂内的《革命往事》,因为那里有格瓦拉式的孤胆英雄,演绎着浪漫主义的神话。但现在,如果你问我“什么是革命”,我只会让你去看梅尔维尔的《影子部队》,但你要忍受没有佳人的乱世,无人生还的结局,少言寡语的对白,以及暗淡阴冷的色调。
在我看来,《影子部队》是梅尔维尔最为杰出的作品。电影的情节非常简单:这是一个以圣吕克和杰彼耶为首,包括马蒂尔德、弗朗索瓦等成员的马赛地区抵抗运动成员在斗争中先后死去的故事。有趣之处在于,片中所有的革命者都死了,有的被自己人处死,有的自杀,有的被敌人杀死。却并没展现他们对侵略者到底做了哪些事情,换言之电影根本没有表现他们“如何抵抗”德军而只是表现了他们的死亡。所以,“抵抗运动”只是一种语境,让角色们处在一种“向死而生”的状态中,纵观片中角色,我们发现导演描述了叛徒之死带来的道德困境、哲人之死带来的理性困境以及诗人之死带来的直觉困境,三种困境将观众逼入思考的深渊,最终揭示了他微言大义般的主题。
叛徒之死
《影子部队》里出现的每一张法国人的面庞都是意味深长的,谁也无法仅用一两个形容词就能概括这些战士与叛徒、男人与女人、领袖与成员的脸谱。从影片甫一开始德军仪仗队踏过凯旋门带来的肃杀气氛,到影片结束时抵抗运动的战士们悉数死去,你会恍惚于这些面庞的确存在过吗?真的有这样一段故事吗?难道说,他们果然只是一个影子军团?
这就是死者带给生者的种种疑惑。在这些疑惑中,叛徒之死似乎是最不会产生异议的。我们见惯了国产电影中处死叛徒的坚决与快意,“代表人民消灭你”简直成为了处死叛徒的咒语。有趣的是,在事后的追诉中,叛徒往往都是经受不住物质、美女、官位的诱惑才立场动摇而叛变的,这也正是《圣经》中关乎犹大的叙事伎俩。但在《影子部队》里,导演梅尔维尔在片子开始和结尾分别设置了两场对叛徒的诛杀,这两次诛杀恰好构成了特殊时期的道德困境。
前一场处死叛徒唐纳特是电影史上的著名桥段,大家津津乐道梅尔维尔以外科手术般白描的手法来刻画一场谋杀。从选择行刑的工具,到讨论处死他的方法,直到处决他的全部过程,的确令人感到直白逼人。但这只能说是导演惯用的手法,《红圈》《大黎明》和《第二口气》中皆有这种优雅而细致的犯罪。在我看来,这场戏的目的有两个:一是最大程度的激发起观众的怜悯之心。没错,他是叛徒,但也是漂亮的法国小伙子,是曾经的革命同志。他像待宰的羔羊一样任凭处置,眼神里满是恐惧,直到恐惧凝聚成绝望的泪水。行刑的一刻颇为惊悚,为了避免被听到声音,行刑者们抱住腿按住手,用最原始的方法勒死了他。一气呵成的谋杀会让人产生巨大的悲悯之心,行刑者们也显然被深深震撼了,他们决定从此要随身携带氰化物,用自杀来防止背叛。但怜悯就是全部吗?非也。梅尔维尔的长远目的在于和日后处死马蒂尔德做类比。
马蒂尔德是片中唯一的女角,她胆大心细,精明练达,且极具革命者魅力,她两次深入虎穴营救被捕的同志,并成功的救出男主角杰彼耶。任何观众都会在观影中和这位女中豪杰建立深厚的感情。但马蒂尔德的阿喀琉斯之踵是她作为女人、作为母亲与生俱来的母爱。她随身携带女儿的相片,于是当她也被逮捕之后,德军以她女儿的安危作为要挟,导致马蒂尔德也最终背叛。于是问题同时摆在杰彼耶等人和观众面前:是否要处死马蒂尔德?
对于杰彼耶等人来说,处死马蒂尔德和处死唐纳特本质如一。没错,他与她都曾经是同志,马蒂尔德还曾是杰彼耶的救命恩人。抵抗组织内部也的确为此产生了分歧,但圣吕克以毫无置疑的理性——她如果不背叛就不可能被释放,尽管母亲保护女儿天经地义,但是人都会害怕死亡——决断了马蒂尔德必须死。圣吕克并指出,马蒂尔德自己也会选择被处死。
对于观众而言,要接受这一决断就不那么容易了,因为观众已经在观赏中和她建立了感情,知道她曾经的功勋,而且她背叛的理由是出于作为人性基础的母爱。尽管当我们得知她随身携带女儿相片时,就已经预料到她日后的背叛,但却难以接受她也要走向被处死的命运。于是我们恍然大悟:最初对叛徒唐纳特之死所产生的怜悯只是我们与生俱来的物伤其类而已,只是同情却并非悲痛。假如我们也了解唐纳特的过去,了解他背叛的理由,是否也会产生像对马蒂尔德之死一样的痛苦呢?难道唐纳特死之前惊恐的眼神,和马蒂尔德死之前那个含义复杂的眼神有着本质的差别么?即使背叛不能谅解,我们是否也应不必像国产电影那般充满仇恨与快意么?
所以,两场叛徒之死看似无关,其实却是导演精心设置的道德困境。这一困境反映了抵抗运动的真实情况是何等残酷,更在银幕上佐证了本片的主题:在极端时期如何面对死亡。我们有理由相信圣吕克的推断,相信马蒂尔德是自愿被处死的,因为唯有如此,道德困境才得以解围,她的死亡也被赋予了意义。
哲人之死
反复从死亡线上逃脱的只有杰彼耶,孔武有力的男主角,他本应是这类电影中常见的孤胆英雄,性格坚毅、经验丰富。在本片中,他两度被捕,两次都成功脱逃,我甚至也一度相信他能逢凶化吉,大难不死。单纯从这些情节来看,杰彼耶是一位典型的地下抵抗组织领袖。但杰彼耶最值得玩味的情节,是他两次站在死亡起跑线上的不同结局。
在第二次被捕时,杰彼耶和一群死囚犯站在起跑线上,德军军官命令他们往前奔跑,凡是能在被身后的机枪杀死之前跑到前方标志物的犯人可以暂不处死,延迟到下一次死刑处决,和下一批死囚犯赛跑。杰彼耶决定不跑,德军一声令下,几乎所有的犯人狂奔而去,杰彼耶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的神情暗示了他内心的摇摆不定,此时德军朝他脚下开了几枪,他仿佛醒悟了什么,也拼命跑了起来。这次赛跑对杰彼耶而言可谓有惊无险,因为马蒂尔德犹如女神从天而降,和成员比宗一起拯救了他。
但我们不禁要问:杰彼耶为什么起初不想跑?又为什么最终还是跑?
在最后一次被捕时,杰彼耶遭遇了同样的命运。电影最后的字幕告诉我们,这一次,他没有跑,被打死在起跑线上。
这一次,他为什么终于选择了不跑?
这恰是杰彼耶像一位哲人的地方。电影并未交代他从事抵抗运动的动机,但我们还是能看出他与其他成员的不同。例如成员比宗只是一名合格且忠诚的杀手;例如菲利克斯,他曾说参加抵抗运动“没什么理由”。但杰彼耶不是。参加抵抗运动是他在当时极端恶劣非人的现实中,得以感受生存之正当性的唯一生活方式。换言之,只有抵抗运动才让杰彼耶获得永恒的道德感。
让我们把目光拉回影片最初,第一次身陷囹圄的杰彼耶和一群身份各异的人关押在一起,他们有药剂师、商人以及伪政府军人。这些人一见到杰彼耶就抱怨自己被关押纯属冤枉,因为自己都是良民顺民。显然,面对这些欲为亡国奴而不得的人,杰彼耶一下子就站在了道德与理性的制高点上,他有理由对这些狱友鄙视,就像理性人鄙视行尸走肉。特别是当他离开的时候,脸上充满着自信的微笑,嘲讽他们是一群废物。
这种自信就是他通过抵抗运动这一行为获得的生存感。所以,他选择不起跑有两层原因:首先,在德国人面前通过跑赢其他法国人来获得延迟生命的机会,这既不道德,更是屈辱;第二也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的理性告诉他,死亡并不可怕,生不如死才难以忍受。他在内心说:“我了解我的心情,我很放松,我不想跑。”正是这种理性产生的道德构成了他从事抵抗运动的真正动力。
其实杰彼耶并非哲人,他是哲人的门徒。圣吕克才是真正的哲人,他是一个陈独秀或瞿秋白式的革命者,来自书斋,又用理论来指导自己的行动。
在影片中,圣吕克的初次出场就是一位书斋学者的形象,借用他的弟弟弗朗索瓦的眼睛,我们看到了那古老的法国公寓,豪华的书房,四壁皆书,相间摆放着音乐大师和历史名人的头像雕塑。圣吕克宛如出世的学者,只求苟全性命于乱世,此时背景音乐也适时的奏响交响乐,令这间书房宛如世外桃源。弗朗索瓦始终认为自己的哥哥是个书斋里安静的学者,却不知道哥哥还是抵抗组织的高级领导人。其实弗朗索瓦也没有错,圣吕克的确是学者,他著述的几本书是杰彼耶的圣经。在影片中,杰彼耶在被捕前充满感情的拿出这几本书摩挲赏玩,有《科学理论》《公理与形式主义》《超限与连续函数》等。从题目来看,这些书属于二十世纪数理哲学的流派,但嗅觉灵敏者一定能嗅到哲人康德的味道:用超验的纯粹理性来行使道德律令,用数学般完美的逻辑来决断凡间事件。康德墓志铭曰:“我所仰止者,唯苍穹之星空与内心之道德律。”是故,作为电影中理性化身的圣吕克正是通过这种纯粹理性来指导革命实践。他在下令处死马蒂尔德说“理性永远是正确的”,就是他的自况。
但这种理性免不了被人认为是冷血。杰彼耶亦然,他处死叛徒,号召大家自备氰化物等行为都表现了理性的冷酷:只要是符合道德理性的事情,在感情上不论多么无法接受都必须去做,“神是不存在的”。但在我看来,这不是冷血,这是梅尔维尔构造的理性困境:他把被德国占领描述成一种最极端最非道德的生存状态,在这一状态中的人都是非人的,要想从非人解放出来并且重建道德,只能通过理性。理性告诉他们,必须在被德国占领的法国为自己的“生存”选择理由,否则就得接受“生不如死”的命运,沦为杰彼耶狱友那样的行尸走肉。他们必须寻找通往自由的出口,那怕伴随着自由的是死亡,这个出口就是抵抗运动。
但是,杰彼耶第一次在犹疑跑还是不跑的时候选择了跑,那虽然只是摇摆不定的一瞬间,却陷入了“生不如死”的信仰屈辱,没能实践他从圣吕克那儿继承的理性决断从而发现了理性的局限。虽然他恰好得救,但这种得救又何其侥幸。在第二次选择的时候,他坦然的选择了不跑,也就选择了死亡,也就选择了永恒的道德。
当然,他第二次他拒绝跑的另一个原因是:理性告诉他,能够营救他的女神已经死了。
诗人之死
与马蒂尔德之死带来的痛苦,杰彼耶之死带来的深刻不同,让•弗朗索瓦之死充满着迷惑。他好像乱世里的行吟诗人,忽然被挟裹进生与死的激烈碰撞,但他非常轻松的做出选择,直到最后背负着化名在监狱里默默死去。在我看来,弗朗索瓦是片中最具浪漫主义气质的人,他从参加抵抗运动到走向死亡,每一步的选择都仅凭直觉。与他哥哥圣吕克那严谨、明晰的理性截然相反。但我们要追问的死,弗朗索瓦这位诗人之死意味着什么?
在我看来,弗朗索瓦并不是有目的、有信念的抵抗主义者,他用直觉来感受生与死。我们记得他曾对圣马可轻描淡写说:“今天早上有两次我与死神擦肩而过。”边说边笑,但他以一种诗性或感性的自由来触摸死亡,丝毫不惧死亡的阴影。当然,最典型的行为是菲利克斯被捕后他的自我举报:表面上看,弗朗索瓦知道马蒂尔德希望有人通知菲利克斯做好被营救的准备,所以才故意举报自己并被捕入狱,从而给菲利克斯通风报信做好等待营救的准备。但疑点在于,他为什么不和马蒂尔德等人实话实说呢?甚至还要谎称是因为胆怯而退出运动呢?如果说他是为了菲利克斯的友情,那他就更应该用一种理性、现实的方法来营救挚友,而不是历尽千辛万苦只送了半颗氰化酸丸。
然而,这或许正是诗人的秘密所在,我们不应对感性的直觉作出过多解释。对梅尔维尔来说,弗朗索瓦是哥哥圣吕克的反题,一个是直觉的诗人,一个是理性的哲人。他们虽然感情深挚却完全属于两种世界,然而,不论是直觉还是理性,最终都选择了抵抗运动。这就是导演想说的通向死亡的殊途同归。用他们方式不同但相同的结果来暗示抵抗运动的意义所在。但对弗朗索瓦而言,他拙劣的营救宣告了直觉的困境,这直接导致他最终身负一个化名无声无息的死去。
观众的复活
银幕上的诸人之死换来的是观众的复活,因为所有的困境都必须等待观众解围。梅尔维尔从没有像《影子部队》一样,在片中给观众留下如此多的十字路口来进行抉择。从处决叛徒唐纳特,到杰彼耶的第一次奔跑;从弗朗索瓦运送发报机,到大家商讨营救菲利克斯;从弗朗索瓦的投案到讨论马蒂尔德的命运,电影几乎每一个情节的进展都是通过“选择”来完成的,梅尔维尔给观众留下了足够多的时间、足够长的镜头和他一起思考如何做出决定。这不再是他招牌式的沉默寡言,而是充满着纠结与矛盾的时间留白。这就会想起梅尔维尔与其他“新浪潮”导演的不同,仅从对观众的态度而言,大多数“新浪潮”导演使用电影技巧是为了创作一部“作者电影”,并不过多考虑观众的感受,但梅尔维尔这次很不一样,在他的银幕之下,试图吮吸视觉鸦片的观众们被从幻梦中复活了。他们和导演一起思考,和角色一起感受战争时期极端的非人状态,一起试图通过选择“to be or not to be”来介入道德困境。
所以,一个认真的观众肯定不会只看到抵抗组织成员的冷血、软弱、背叛;更不会认为导演否定抵抗运动的价值。尽管主角们走向死亡的道路各自不同,也分别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但这些死亡最终指向同一个背景,那就是抵抗运动这一特殊的政治情境。抵抗运动既是赤裸裸的革命,又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其烈度和强度导致身处其中的人必须被异化,直面他人的死亡与自己的死亡,选择处死别人以及等死。梅尔维尔在处理几个人物之死的问题上,超越了抵抗运动作为历史事件的悲剧,提出了更为深刻的道德和哲学问题。答案就是:尽管他们向死的方式都不同,但他们都是向死而生,都是通过走向死亡来实现自己生存的意义。只有死亡才能突破所有的困境,才能映射一个令人恐惧的时代。所以,电影仅仅描述了生与死的抉择,就勾勒了一出永恒的悲剧。梅尔维尔曾在一次访谈中说:“所谓悲剧就像你身处一个死亡随时到来的黑帮世界或是战争般的非常时期,而《影子部队》的角色正是这样的悲剧人物,从一开始你就应该明白。”
或许正如中国观众对反映抗日战争尤其是南京大屠杀的电影格外挑剔不容易买账,《影子部队》在1969年的法国也并不卖座。众人熟知本片是因其在2006年的美国大受好评,甚至获奖无数。其实早在1990年代,法国本土就已经在对梅尔维尔的纪念中重新发现了本片,由法国Studio Canal公司进行了修复,各国的文艺青年也早就对此片乐道不已。我认为,在梅尔维尔的诸多作品中,《影子部队》主题最为深刻,影像风格也最为成熟,我们根本无法单纯的用诸如“黑色电影”“典型的梅式风格”等来贴标签。当然,本片另外吸引人的地方在于演员的选用。尤其是杰彼耶的扮演者里诺•文图拉和饰演圣吕克的保罗•莫里斯皆为我钟爱。文图拉数次出演梅尔维尔的影片,无论正邪皆有魅力,而莫里斯那种令人过目不忘的表情,深邃、智慧,令他举手投足就仿佛在世哲人。当然,这二位并非首次合作,早在《第二口气》中他们就展示了精彩的对手戏,而这次他们同属《影子部队》,并一起直面死亡。相信我,尽管影片中他们在伦敦一起观看了《乱世佳人》,但他们之间绝对是纯粹的革命友谊。
刊于《看电影》2011年第13期“经典礼拜”栏,此为原稿。
法兰西也不例外,法国人在影视作品中给我们更多的印象是浪漫,充满艺术气息,但面对战争和民族被奴役,谁也不会任人宰割,因为他们更渴望自由,为了民主和自由每一个民族都会挺身而出,奋起抵抗,不惜牺牲个人的生命,隐蔽战线上的英雄更是层出不穷。因偶然的机会翻出来这部老片子,原来,法国人也有狠的一面。
今年看过的最好的电影,一部电影颠覆20世纪的革命史观。如此看来,吴宇森真的只是学了皮毛,老杜也尚欠火候。
本身參加過地下抵抗運動的導演梅爾維爾,時隔二十餘年回望殘酷青春,從配樂、運鏡到剪接,幾乎沒有用上任何煽情的手法,呈現出來的故事卻更令觀眾難忘。全文:http://hou26.org/zeta/golden2004b.htm#a
法国抵抗组织在沦陷家园对德军进行持续不断的抵抗行动,漫长的电影时长以及最终无人生还的悲戚韵味。杰彼耶涉身的情节当中,充满了冒险、欺诈、服从、侥幸和宿命感。电影所选取的是局势最不明朗,人们最不怀抱希望的时期。如此绝境之中种种细节以及人物的内心独白等,处理俱佳。不愧梅尔维尔最好的片子
#重看#SIFF@百美汇;优雅无比的青灰色调,宛如黎明破晓前欲挣脱黑暗的微茫光明,没有浪漫化的革命情怀,每个抉择每步举措都充满精准而痛苦的布置;落实到个体事物的战争触角,覆盖着冰冷死亡和恐惧颤栗,这些影子曾经存在,永远消失。
#SIFF 极简的叙事,氛围的压迫式掌控,沉默的眼神对话,群像人物。从头到尾笼罩冷冷的蓝,最后情绪爆发的瞬间,从头顶冰冻到脚底。
这是法国的主旋律影片,透着欧洲影片特有的格调和情绪抒发的手法。人物的时代身份一直与个人身份纠结在一起,被塑造得真实立体,因而可信、可歌、可泣。对人物命运的交代,影片多处留白,而大量篇幅以画外音呈现人物的内心活动,影片风骨由此树立。
7/10。强差人意,开头集中营一段静默寡言就够无聊了,结果作为一部谍战片既没动作场面也看不到敌我双方斗智斗勇,还搞得这么长你是想逼我睡死过去吗?全程唯一看点就是如纪录片般祥细描绘了抵抗组织的行动方式和生活状况,冷冽调不带丝毫感情。主题依然是梅尔维尔最爱的背叛、孤独等,结局一贯的全灭。
不耐看
黑得一塌糊涂,看得我好辛苦。有违一般二战片的拍法,确实有不一样的影调和气韵。片中电影院居然放着《乱世佳人》,BGM也道出了某些心声——真是这届SIFF的神呼应了。
“因为是青春,所以所有的不快我都接受”,梅尔维尔总是一开始就抛出这么一句,让你看完感觉再也写不出更恰当的了。导演稳重写实的气质和题材十分契合,迸发出惊人的火花。这真是一部从摄影到剪辑到音乐都趋于完美的作品...
有时候导演就是最大的剧透
几度风雨几度秋,半江瑟瑟半江红,位卑未敢忘忧国,无限风光在险峰。想当年,一代天骄拿破仑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凯旋门上,贯长虹,倾琼楼。君不见,长河落日已听牌,全身而退是奢望,大漠孤烟鸣号角,困兽犹斗衅豺狼。
等于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一一离开,大银幕看再也无法像第一遍时忍住眼泪了,即使没有一处正面描写战场、逼供的画面,残酷也依然在导演彻骨寒冷、极度克制、高反差的手法里被表现得戳心戳肺,哪怕曙光微茫仍能坚信终究会照耀苍穹,不仅因为有不顾性命的先驱们,也因为有像那位找零钱时一并找给你一件风衣的勇敢的理发店主
哎
#SIFF# 百美汇/九成。极为冷峻的、(几乎)反高潮的抵抗运动电影。幽暗的蓝黑色背景里一小盏灯发出微弱光亮是全片最常见的场景,而这是对二战期间法国的视觉隐喻。(“在深夜某地的中央划亮一根火柴并不能让你把事物看得更清晰,而只能更清晰地看见围绕着你的黑暗。“——福克纳)
电影绝非在否定革命或展示所谓革命或反抗运动的客观性立场。而是恰恰相反,直面抵抗运动的真实,才反应出战争的非人性以及身为抵抗运动战士(革命者)的伟大与卑微。
“不快的记忆我也欣然接受,因为那是我遥远的青春。”英雄的孤独与勇气,背弃与坚持。
群像,情绪的营造。很多细节的省略与极简主义。角色的道德困境。悲观与孤独。
【B】上影节字幕水准太烂了,漏译,错译,时间轴不对等一切我能想到的错误都出现了。这个故事也就看了个七八半懂,有时都看不明白这群人到底是为了什么在做那些事。好在最精华的结尾半小时还是看明白了
应该是关于抵抗运动/地下党题材的影史最佳之一。1.梅尔维尔电影中的人物看起来总是孤独冷峻又果敢坚定,但内心却深埋着挣扎与质询,软弱时刻被阻隔到了画外。一种宿命的无望感和关键时刻的信念交织在一起,一如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2.影片浸泡在阴暗冷郁的蓝中,幽闭式的构图、极简的剪辑和调度、省略留白(如刑讯场景)、沉静的表演与放大的音效一道编织出了残酷而紧张的斗争之网,所有人都在其中泥足深陷。3.两次处决叛徒/妥协者的场景令人心惊,冰冷而无奈。4.地堡处刑时的机会游戏:该不该跑?5.如果直到最后一刻我还不相信(死亡)的话,我就永远不会死,多么伟大的发现啊。PS:大幅精校修订了字幕~~ (9.5/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