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如隔世

“他们认为我不是人，他们认为我不存在，他们觉得我是卡通片里的人物，叽叽哇哇叫个不停”。

简直无法想象，里察·基尔会是这样一个骤生银发，胡须拉喳的糟老头。让我们忘记《美国舞男》和《风月俏佳人》中那个俊男帅哥吧。现在只记住《被遗忘的时光》（2015）中落魄的他，走投无路的他，求告无门的他，32度冰冷天气下瑟瑟发抖的他。除了喝下一听生啤，“呼”地一身摇颤，就看不到一丝一点让他高兴的事。

导演欧伦·穆弗曼，给他取了个不温不火的名字---乔治·哈蒙德。这名倒让我想起摇摇晃晃的企鹅，但现实中的他却一点不让人逗乐。有一次乔治喝醉冻倒在街头，被人送到医院，缓解以后，请求在医院休息，还是被赶了出来。他只能寄宿于难民收留中心。如果长期安住，需要身份证和社会保障登记卡，他都没有，连出生证明也没有。他只有一个不理会他的女儿。怪谁呢。

10年前，他被炒鱿鱼，整天喝得烂醉如泥，妻子忍受不了他，自杀死了。那时女儿玛吉才12岁时，只有跟着外婆过。他无力承担扶养女儿。他连自己都无法过活，常年流浪在纽约的大街小巷。他落寞地坐在躺椅上，对面就是自由女神像，干巴巴地，那毕竟是摆设的风景，不能当饭吃。或者说，他自由是有了，却无法生活下去。

10年过去了，女儿玛吉在酒吧工作，见到他也懒得搭理他。谁让他当年不承担一丁点儿做父亲的责任。他无法不思念女儿。可思念如针，往往扎得心痛。巴望着她能跟他说几句话，当然，也渴望能帮他一把。他拿着女儿小时的照片，徘徊在酒吧外面，让人捎给她。第二次见面，女儿问他给我小时的照片，是什么意思。问得他哑口无言。女儿说你以后别再找我，我给不了你什么，我也要换地方。他只得悻悻而去。

在难民中心，有一个自称爵士音乐家的黑人老头，总是跟他喋喋不休。他一直沉默应对。他对周遭的一切，都是沉默应对。从头到尾，片中的他都没说过几句话。除了跟那个收垃圾的女人希拉，除了渐渐熟了的黑人老头，除了跟自己的女儿玛吉，再就是办证很不情愿的要费几句口舌。后来黑人老头离开了他，让他难过了一阵。无以开解的他，来到曾一起来过的酒吧，弹了一首沉缓动听的曲子。原来他还会弹钢琴。正因为他心性傲然，才区别于其它的流浪汉。但他又无计可施，只能继续过着流浪汉的生活。

所以，沉默就成了他唯一的语言。其实，人在窘困中，说什么都是无力的，苍白的，谁愿意理会，谁又爱搭理。没人。自己的女儿都不能，还有谁，除了那些神经叨叨地流浪汉，还有谁。这是一个以物质建构的主体帝国。它所有强壮的骨胳、肌体和呼吸，莫不是金钱堆积的产物。哪怕它游弋各大洋的10艘核动力航空母舰（还不包括即将服役的海上超级巨无霸“福特号”），这些吞金兽，也许是冰冷的，却是实在的，虚构只存在于电影《ET》的幻想中。

对于这个不可一世的现实，如蚁的乔治·哈蒙德，还能怎么办。父母亲来自于爱尔兰，他却要为了一张出生纸，整天奔波于办证中心，苦苦求告，终无济于事。最后，他只得再次找到女儿。他请求女儿给他一杯啤酒。女儿不耐烦地给了他。一杯下肚，他“呼呼”地一身摇颤，女儿愤愤地瞪着他，让他尽快离开，潜台词“不要在人前丢人现眼”。

他没走。他小心翼翼拿出写好的一张纸，一份介绍自己无家可归的告白书，听着听着，女儿眼眶湿润了，硬撑着说都是你自己造成的，我不管，我也没能力管你。作为父亲的乔治被自己的过往以及当下困境深深触动了。不能感动别人，还不兴感动自己吗。感动后，又能怎样。他只有努力离开。父亲的离开，终让女儿警醒。玛吉饱含泪水跑了出来，四下张望，看到了远远踽踽独行的他……

我们都以为好莱坞的巨星只能饰演那些无所不能的商业片，其实，理察·基尔算是一个另类，他出演过很多独立导演的电影。1999年还出演过陈冲导演的《纽约的秋天》。按我们常说的一句大路话，他还是一个有追求的人。只是很少见到，如《遗忘的时光》，通篇没什么对白，完全靠行为表情，能把一个无家可归又心性傲气的人，演得这样出神入化。

片中喜用远景偷拍镜头，让妆容与流浪汉无异的理察·基尔完全置身纽约大街的人流中。他乞讨，他哀求，他伸手从垃圾筒拿出剩饭吃，他当街撒尿，还差点挨人揍。这些，完全与一个落难之人无异。没人会注意到这是理察·基尔。这种强烈写实的纪录片风格，也让影片弥漫一种真切的悲情。

公允地说，美国对无家可归者的保障还算好的，到处有救济中心，至少不会饿死，只是再好都有疏漏和结构性的矛盾。奥巴马这些年极力推行医疗保障政策，也说明了美国社会的整体保障不足所在。像美国这样一个以市场为主体的社会，其实，很难做到面面俱到。比如，要让公民享有宪法保障的自由，就得允许公民的持枪权，那隔三岔五的枪击案就不可避免，毕竟人是极易冲动的动物，虽然我们总是说冲动是魔鬼，可魔鬼就藏于人的心中。

人生的悲凉贯穿始终。不管你有名无名，当落入一个无解的现实圈套而走投无路时，整个人生都是晃荡的。树影婆娑，一声叹息，躺在公园的石板上，连身边的树影都好像在嘲笑，风吹树叶的声音，也好似叽叽喳喳羞辱个不停。就是深夜醒来，仰望静寂的星空，也恨不能做个外星人飞升而去。这种情境下，人是恍惚的，不确切的，甚至看似不真实的。在别人眼里，你有或无，微如飞尘，无关紧要，正所谓被遗忘的时光。

但有一点是不能遗忘的，也是肯定的，这应是理察·基尔从影大半生中出演得最好的一个角色，他将凭这一角色，进入伟大演员的行列。说到这，仿佛我们看到他还伫立在纽约街头，仰天看着一片片雪花静落，也许这时的他，至少没有被雪花遗忘，尽管真实的雪花即刻融化，不留一点痕迹。

2015、8、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