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紘武(黄觉 饰)因父亲离世再次回到贵州。12年前,好友白猫(李鸿其 饰)被杀,罗紘武在追查凶手左宏元(陈永忠 饰)的过程中,被凶手的情人万绮雯(汤唯 饰)所利用。从此以后,这个神秘的女人构成了他所有的记忆、欲望、信念和梦魇,一段追寻之旅让他发现了被隐藏多年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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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读过这个故事,甚至是上学时的必背篇目。其实这个寥寥数百字的故事一直让我觉得挺难过的,却说不上为什么,直到我遇到了毕赣的电影。
第一次看到《路边野餐》我也是一头雾水,脑子里冒出一堆问号:那个小男孩后来去哪了,给陈升洗头的女人是谁,载着陈升的年轻人又是谁?直到映后毕赣出来,寥寥几句点拨,犹如点通了任督二脉,忽然无限悲恸。当你理解了荡麦受欺负的年轻人就是长大以后的卫卫,这一切便都说得通了。那火车上倒流的时钟,那寡言男人对着爱人唱的《小茉莉》,瞬间都变得有意义起来。对于陈升,荡麦就是他的桃花源。
有此观影经验之后,《地球最后的夜晚》的脉络便迎刃而解。当你理解了凯珍、万绮雯、陈慧娴都是同一个人的时候,框架剧情便毫无理解难度。很多人都说,毕赣这次是形式大于内容,我反而觉得,当你理解形式之后,才会发现毕赣电影内核里的情感,更是十分高级和动人的。
罗纮武一直受困于三个问题:爱撒谎的兄弟白猫是否背叛了他、神秘的情人万绮雯对他是真情还是假意、抛家弃子的母亲为什么狠心离开?这围绕着友情、爱情、亲情的三大人类情感,生生折磨着他,令他这12年乃至半生都犹如幽魂,所有情感都漂浮半空而无处附着。
长镜头之前的半部电影,以十二年前黑头发的罗纮武谈爱,十二年后白头发的罗纮武寻爱两条线索,交叉运行,每个节点都有暗扣,紧密咬合。同时也为这三种情感缺憾埋下了一些伏笔:白猫对着镜头流泪吃了漫长的几分钟苹果,甚至把苹果核吞下,他利用罗纮武跟左宏元交易,说明了内心的愧疚和难过;探监时邰肇玫回忆起当年跟万绮雯偷盗的趣闻,说她在最紧要关头,偷了一本写爱情故事的绿皮书,并随口来了一句,她说要把这本书留给自己最爱的人,原来她给了你;罗纮武来到白猫妈妈的理发店,倚在窗边讲了小时候可能为数不多与母亲的一个回忆——小时候母亲会去邻居那里偷蜂蜜,只是为了一点甜蜜。
我们来逐一分析——首先毕赣干嘛要拍这么久的吃苹果?倘若你没看过《明亮的夜》那漫长到约5分钟的开车戏,《鬼魅浮生》里女主角将近6分钟独坐吃披萨的戏,《廷巴克图》里一个男人近2分钟的从河的这边渡到对岸。你也没看过《都灵之马》《乡愁》《寒枝雀静》《今来古往》这些含有大量漫长长镜头的电影,先别试着否定它。在长时间的凝视中,在白猫的咀嚼中,一定会有人看出他的难过。这种难过只有靠最后吞咽了苹果核才能完全表达清楚,才能真正体会,当和现实时间同步时,角色悲伤带来的情感冲击。身后的女友Call机漠然无聊地去打开电视机,房间里两人的情感完全不相通。
原来她把这本书给了你,言下之意,你便是她最喜欢的人。这么云淡风轻的一句话,从一个操着口音的女囚惯犯嘴里说出,却险些让罗纮武握不稳话筒。此时他额角甚至沁出细密的汗液,这个感到自己被戏弄操纵的男人,在这一刻是如此百感交集。开头在缅甸旅馆里,女人翻过他的绿皮书他都会发火,他如此呵护一本信物的行为,似乎有了意义和价值。
白猫妈妈接着问罗纮武,难道你母亲不怕被蛰吗,取蜂蜜是需要穿专业制服的。罗纮武答,母亲点起一个火把,驱散蜜蜂。这样一个照亮了前路的光芒,给母亲这个不顾一切的战士壮了胆。她似乎对蜂蜜有近乎痴迷的执念,该是吃过了多少苦味,才在隔壁搬来养蜂人时如临神祇。此时桌上白猫妈妈冲泡的一勺蜂蜜已经融化进水里,只在桌角留下一抹浅痕。
十二年前的罗纮武探寻好友白猫的凶手,却追踪到了一袭绿裙,火车上化了妆的万绮雯。因为吃饭时不会撒谎而请她吃了饭,并在隧道内答应了在夏至寻找绿柚子。两个人时而偷情,时而看电影,女人时而出现,时而消失。打掉了一个男孩之后,他们计划亡命鸳鸯私奔,却被黑帮老大左宏元抓回来,听他唱了一曲走调的《坚强的理由》。在幽会房间的水底,他答应在电影院里,应和着影片里的枪响替她杀掉左宏元。而万绮雯从此不知所踪,只能出现在梦里。
十二年后的罗纮武带着一身疑惑和伤痕成为了情感侦探,为自己飞向太空无所依靠的情感找寄托。从父亲遗物里那个绿色钟表开始寻找线索。一张在小凤饭店门口,被烟头烫空了头的照片,背后一串打了成为空号无人接听的号码,到寻到女子监狱里的女人。走了不远,对方借着狱警递给他一张写满了咒语的扉页,背后则是一个查无此人的姓名陈慧娴。于是寻到了一间讲故事就可以长住的招待所,放着坏了也不会修的电视,一个喜欢吃鸡蛋的狗。从招待所老板口中得知有过短暂婚姻的前妻,会在荡麦一间歌厅唱同一首歌,罗纮武由此寻到了歌厅门口。
这个歌厅无论万绮雯还是山口百惠,无论中文还是日语都应有尽有。唯一缺憾是即将被拆除,在临近开业的一小时里,罗纮武听着建议来到一家破旧的,观众素质堪忧的影院,戴上了3D眼镜。
接下来魔幻的一小时,可能是一场醒不来的梦、一个一厢情愿的幻觉、一部语焉不详的3D影片,或是一个平行宇宙里正在平行发生的故事。而罗纮武,和当年来到荡麦的陈升一样,来到了等候自己多时的桃花源。
他先是在矿洞里遇见了12岁戴面具的小男孩,他衣衫不整来路不明,非要比拼一下乒乓球才肯送他出去,却被罗纮武不算高超的球技击败。跨过漫长的山洞,在一处索道边他们彼此告别。这个男孩便是小时候的白猫,也投射了自己那个没出生的儿子。他在这样的一个时空里,达成了教儿子打乒乓球的心愿,也有了“下次见到你叫你小白猫”的许诺。对方则送给他一个有老鹰图案、被赋予了升空魔力的球拍,最后开着摩托车灯,让罗纮武下次见面教他打旋转球。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承诺和兑现的。罗纮武在现实里认识白猫之后,也许真的教了他打乒乓球,也许没有。但谁知道他们在前世或者另一个时空,有过这样的承诺。
借着索道来到山下的春风招待所,一个女子在不知疲倦地玩着水果机,一群小青年打着台球。女子怎么都玩不赢,却在快要放弃的时候转身听到了游戏币疯狂掉落的声音。这是上天给她离开这里的契机,也是罗纮武来了的讯号。彼时十几岁的凯珍,短发、爱吃醋、眼眸放光,操着不标准的凯里话,对世界充满了好奇。她还不是日后风情万种的万绮雯,或一身疲惫的陈慧娴。这是罗纮武从没见过的万绮雯,是他未曾有幸认识的年纪。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相遇和相识的。罗纮武在最不恰当的时刻,通过最不合适的方式认识了万绮雯。假若他在这个年纪就认识了她,会不会把她就这样带走,让她不必经历日后的流离颠沛。
一个红发女人举着火把,一路踉跄前行,在蜂窝巢一样的铁门前停下。她像个无赖的泼妇,试图用最后一点自尊留住情夫。情夫刚在半山腰修好了车,也显然不太情愿,却在彼时出现的罗纮武威胁下乖乖就范。这是罗纮武投射了白猫妈妈形象的母亲。因为母亲的面孔总是缺失的,甚至在梦里都无缘见到她真正的样子。她说着自己还牵挂着年纪尚小的罗纮武,但她必须得走。“因为生活太苦了,他能给我需要的一点甜。”这该是品尝了多少人间苦味,才敢这样恩断义绝,壮士断腕般,与一个并不够爱自己的男人私奔。日后他们情感的前途未卜,凶多吉少,这个疯女人却胆敢不顾一切去选择那一点点稀释了的甜。
你看,人生就是这样告别与和解的。罗纮武依靠在铁门上,拿着剥夺来的手表泣不成声。他从不知道母亲为何离去,却愿意在这个时空里谅解她。那半生无法愈合的亲情苦楚,只能吞着果核回甘。
在这个时空里,罗纮武从小白猫手里拿到了会旋转的球拍,带着未受到生活猥亵的万绮雯飞到了广场上。哪有这样彻夜笙歌的歌唱比赛,哪有这样念了咒语会旋转的房子。万绮雯踩点偷过的会旋转的房子,原来是母亲和情人的那间,垂挂着水晶吊灯,诉说着甜言蜜语,却被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只留下被窃走的半部爱情故事,书里的爱情故事被罗纮武和万绮雯重演,而故事里散佚的后半部分,仿佛预示了他们无疾而终的结局。所有爱情故事大抵如此,结局殊途同归。
读《桃花源记》我最伤感的是最后那句话,“未果,寻病终,遂无问津者”。陶渊明畅想了最和谐美好的圣地,却处在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时代。渔夫见过了最美的风景,却再也寻不到它。世人听过了这个诱人的传说,却终将无人问津。
陈升只能在荡麦的桃花源,去未来见过去人,给错过的妻子唱一首《小茉莉》,一遍遍地念着请不要忘记我。罗纮武也只能在影院的桃花源,从未来去见过去人,教孩子打球,与母亲送别,和情人看水晶吊灯。如那首没唱出来的《坚强的理由》,我知道你要离开我,却无法去停止,让眼泪掉下来。
而故事里的人呢,谁人不痴谁人不傻?人生有几分甜,又有几分苦?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记忆里才可怕。罗纮武在这个“忘记的记忆”里始终醒不过来,他便无法醒来到现实中,去歌厅营业的最后一个夜晚找到万绮雯。在梦里相见,却在现实中错过。最后一夜燃尽的烟花,只能绽放出短暂?万绮雯一直戴着的手表,就能留住永远?
讲故事旅馆就能长住,有音乐歌厅就会开业,念咒语房子就会旋转,所有记忆里的地方都有魔力。吃了蜂蜜就会幸福,吃了柚子就会快乐,吃了苹果就会伤心,所有牵挂过的食物都有情感。
而在凯里的桃花源,故事不会讲完,歌厅不会拆除,房子不会烧焦,所有人在最绚烂的短暂里走向不会天明的永远。
强烈推荐去影院看,银幕越大越好。不要动脑,用眼睛就行。
在广受赞誉的《路边野餐》之后,青年导演毕赣的新作《地球最后的夜晚》受到热切瞩目,今年年初,法国《电影手册》就把这部新片列为年度期待影片,而在今年台湾金马奖展映过程中,执委会主席、著名导演李安更用“这是今年世界上非常非常非常优秀的一部电影,……这是部非常非常特殊的电影,有它独特的电影魅力和语言”形容了自己的观感,其对毕赣这部新作的喜爱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12月31日,这部电影将在中国大陆院线上映,目前仅预售票房就已超过1亿,很有可能会成为有史以来最卖座的国产艺术电影之一,铺天盖地的宣传也吊足了普通大众和资深影迷的胃口。从笔者个人的角度看,《地球最后的夜晚》虽然仍有些许瑕疵,但总体上是一部和《路边野餐》水准基本相当的作品,无论是技术层面质的飞跃,还是表达层面量的拓展,都让人眼前一亮。
影片的结构非常清晰:两段式,前后长度基本相当。第一部分一眼看上去扑朔迷离,但如果按照时间和逻辑顺序加以重组,就会发现它本身即是一部完整的黑色电影(导演在访谈中明确表示影片的剧本创作参照了比利·怀尔德的名作《双重赔偿》)。毕赣将故事敲碎,把这些无法完全拼合,甚至真假莫辨的记忆碎片重新进行结构,形成了12年前和12年后两条按时序发展、交织并行的线索,并通过画外音的方式进行连接。不断叙事的过程也是不断回顾过往的过程,“真相”在主角罗紘武(黄觉饰)与其他角色对话的过程中逐渐浮出水面;画外音不断出入于现实和幻觉、现在和过去之间,在其中起到了关键的叙事功能。片中很多角色的名字都取自港台歌手,其中一些不仅是代号,也和所属者的身份紧密联系。
第一部分的其中一条线索是现在,罗紘武因为参加父亲的葬礼,回到父亲在凯里开的小凤餐厅(小凤是母亲的名字),在已经停走的钟表背后,他发现了一张被烟头烫去面孔的母亲的照片,想起以前曾把这张照片送给情人万绮雯(汤唯饰),由此开启了一段寻找这名女子的旅程。另一条线索是过去(准确地说是12年前,角色小白猫的年龄提示了这点),罗紘武为了寻找杀害朋友白猫(李鸿其饰)的线索,找到了凶犯左宏元(陈永忠饰,也是《路边野餐》的主角,毕赣的叔叔,被剧组成员称作小姑爹)的情人万绮雯,并渐渐与之生出情愫。万绮雯想要摆脱左宏元,于是怂恿罗紘武在影院里枪杀之,然而就在罗紘武成功之后,万绮雯却从此失踪不见了。
在前半段的结尾,罗紘武终于明白自己像左宏元一样,只是万绮雯手中的一颗棋子,甚至也只是朋友白猫手中一个可以利用的工具,但令他疑惑的是,万绮雯似乎又对他有过真情实意:她不仅始终记得初次见面时提及的野柚子,还一遍又一遍唱着二人在电影中听到的歌曲,甚至将爱情的信物——一本绿皮书留给了罗紘武;他不知道万绮雯是不是跟生命中所有男人交往时都会编造一系列故事?还是说,这些事物只是万绮雯个人的喜好,与他根本毫无关系?无论如何,万绮雯确实为他制造了一个个暧昧不明的谜团。他想找到万绮雯,可就在即将功成之时,他却在电影院里睡着了,进入了一个在片中长达一个小时的“梦境”,亦即影片的第二部分,而这个梦境,可能要比现实来得更加破碎,也更加完满。
《地球》中删掉了大量关于左宏元和白猫的戏份,因此我们无从知晓很多故事的细节,甚至连这组人物关系本身也变得斑驳不清。不过,这恰好切合了影片的主题,况且毕赣还是在成片剩余的戏份中留下了最重要的一些元素,使得影片前后两个部分足以相互照应、映射,互为因果,形成了非常有趣的意识-潜意识循环,以至于时常给人一种昨日重现(déjà vu)之感。这种感觉不仅出现在观众的身上,也一次又一次出现在主角罗紘武的身上:借由停滞的钟表和失踪的女性(万绮雯和他的母亲),他和父亲的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由于母亲的缺位,白猫的母亲(张艾嘉饰)成为了罗紘武成年后记忆中(至少是片中)唯一的母亲形象,由此也在他的梦境中充当了他失踪已久的母亲;白猫是他朋友的名字,而他给梦中穿着运动服的孩子起名小白猫,这个孩子正是他从未出生的、万绮雯口中被打掉的孩子的幻影……还有老鹰、火把,种种形象和意象一再重叠、错位、重组,时空在毕赣的电影中断裂又连接起来。
应该说,《地球》的魅力很大程度上就来自结构和角色带来的神秘感。色彩也对氛围的营造起到了关键作用,而且在前半部分中具有很重要的象征意义,尤其是青绿色系和红粉色系的对比,对于理解片中人物的心理动机至关重要:前者是万绮雯的颜色,是冷酷的蛇蝎美人的颜色,代表无情和利用;后者则是母亲头发的颜色和梦境中凯珍皮衣的颜色,代表火热的激情和真正的爱慕。在后半部分中,母亲和凯珍(同样是汤唯饰)都以红色示人,显示出她们对爱情的执着——这也是罗紘武潜意识中的期待。不过有趣的是,母亲的爱情意味着对父亲和他的背叛,凯珍的爱情却意味着与罗紘武飞蛾扑火般的热恋。影片中最暧昧的时刻,应该是万绮雯告诉罗紘武自己怀孕时的场景:身着绿色裙子的万绮雯的脸沐浴在红色光线中,打火机的火苗则从最大关到最小,所有这些,这是否代表她内心激烈的情感挣扎呢?
罗紘武也想知道,但他或许无法得到任何解释,只能任由观众体味和猜想。
“地球最后的夜晚”,即影片的标题,实际上是作为第二部分的开头出现在银幕上的。也就是说,影片的“正片”部分其实是第二部分中的这个充满聚散离合的夜晚。在这里,我们被要求和主角罗紘武一起戴上3D眼镜,这个举动至关重要:它预示着罗紘武即将观看一部电影,而这正映射了罗紘武在影片前半部分提到的那句话,“电影和记忆最大的区别就是,电影肯定是假的,而记忆分不出真假。”
由于黑色镜片的遮盖,我们看不到主角的视线,因此并不知道罗紘武是否在看电影的时候睡着了,这也就意味着我们无法确知作为影片第二部分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到底是罗紘武的一场梦,还是我们和他共同观看的一场3D电影——虽然二者对观众而言没有本质区别。无论如何,电影的两面性和双重性被清晰地标示出来——它不仅是一个迷离的幻觉,也是一场庄严的仪式;不仅是罗紘武的,也是观看罗紘武的观众的。非但如此,作为仪式的电影还经过了多次细分:观看电影本身即是仪式;中途戴上3D眼镜是另外一重仪式;与角色一同戴上眼镜,则是第三重仪式。显然,毕赣想以这种办法制造一种“额外”的体验,让我们以行动认同角色,并通过比2D画面平滑得多的3D画面浸入这个幻觉或梦的世界。
认为3D多余或无用是不公允的。在《地球》中,3D本身就具有结构性的意义:它将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明确地区分开来,将观众带入了另一个类似《路边野餐》的、莫比乌斯式的空间中。如果说《路边野餐》是在现实空间的维度上对时间进行了碎片化的重组,那么《地球最后的夜晚》则不仅关乎外部的现实世界(前半部分),更关乎私密的幻觉世界;不仅呈现了凯里这个特殊地域的超现实维度,更将个人经验的潜意识维度表现出来。从这点上来讲,《地球》是对《路边》的二度思考和全面升级,实现这一对立统一的3D长镜头也无疑可以说是本年度华语电影中最具有原创性和实验性的想法之一,而且其技术难度、完成度和精美度之高,都让人叹为观止。
不过,3D格式最终达致的效果还是有待商榷。因为我们发现,3D画面虽然平滑,但也突兀;它固然应该让人浸没,却又因为过度的平滑而具有些微的间离效果,失去了部分让人信服的力量。3D的三重仪式感更是加重了这种副作用——原本隐没在黑暗中、现在却不得不因戴眼镜这个动作而暴露自身存在的观众,真的还能随着主角一同进入梦境吗?这里,《地球最后的夜晚》遭遇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困境:到底是浸没,还是不浸没?
与之类似,作为形式和语汇的长镜头也面临一个挑战。从主题层面来说,运动长镜头在这里几乎是不可或缺且高度自洽的:它代表着一段连续的梦境,让12年时间里那些在罗紘武生命中烙下深深印记的种种意象和形象,在迷宫般封闭的连续空间中集体涌现。这种时间和空间的扭曲和转化、时空和经验之间形成的“密度差”是毕赣影片产生力量或给人以奇异、震撼感的源泉。福茂曾评价《地球》,认为这部作品结合了大卫·林奇和侯孝贤的风格,然而大卫·林奇结构和调度现实与虚构、意识与潜意识的方式却与本片存在本质性的差别;《地球》在后半部分中使用的手法,毋宁说和亚历山大·索科洛夫的《俄罗斯方舟》异曲同工,都是在某个固定的空间中用技术难度令人咋舌的单个镜头萃取高浓度的记忆。
意象和形象在《地球》中以种种方式出现——我们姑且称之为梦的方式——重叠、对立、复现、象征……而当创作者不得不在连续的镜头中将它们组织起来时,麻烦就接踵而至了:意象和形象确实都出现了,却仍是以现实空间中事物存在的方式排列的,未免缺乏内在的、潜意识层面的联系。这样一个巨大、完整的长镜头,似乎成为了一个单纯的容器,并没有让意象产生《镜子》或者《穆赫兰道》中用各种片段相接合时的诗性效果,没有造就真正的自由表达,反而成为了一种主题性的负担和束缚,这导致后半段更像是被某种格式封装起来的闯关游戏,而不是一个具有强烈电影魅力的影像空间。形式的连续和内容的断裂,外在的连续和内在的断裂,叙事的连续和诗性的断裂,是《地球》后半段面临的又一个困境。
当然,这种困境始终是甜蜜的。由于《路边野餐》既不涉及潜意识空间,也并没有形成二段式结构,它也就根本无需面对上述两个困境,这些困境只有在创作者探索全新领域时才会浮现。而这种探索绝对值得敬佩;毕竟,每一个细微的变动,都可能会对作品带来地震般的影响,都是作者对自身创作观念的艰难颠覆和重建。
相比《路边野餐》,《地球最后的夜晚》更加潮湿了(也更加寒冷了),这种潮湿度几乎已经越出凯里的范围,来到了前苏联,进入了毕赣的精神导师塔可夫斯基的作品当中。毕赣在《地球》中毫不掩饰自己对塔氏元素的借用:从最基本的意象,如滑落的杯子(《潜行者》)、撒落的苹果(《伊万的童年》)、教堂般的放映厅(《乡愁》);到完整的装置,如潮湿积水的房间(《潜行者》或《乡愁》)、旋转或漂浮的男女(《牺牲》《飞向太空》);再到创作的主题,如记忆的不确定性(《飞向太空》),土地、梦境和时间(《镜子》)……都能看到塔可夫斯基的幽灵,甚至是身影。这让人有点怀疑,毕赣是否有意成为凯里的塔可夫斯基?他是否在凯里、自己和塔可夫斯基之间,建立了太多趋于表面化的联系?
从这点上来说,前作《路边野餐》无疑是更具有原创力的,是观影经验的内化之后进行自我表达的产物。退一万步说,塔可夫斯基值得致敬的地方也远不止那些神乎其技的元素,他的造诣不仅体现在画面中,也体现在画面间;不仅体现在语言中,也体现在语言外;不仅体现在主题上,也体现在最表层的一草一木和一呼一吸里;不仅体现在“个人私密的抒情记忆”中,也体现在“付出无数成本之历史转折点”上(《雕刻时光》语)。一味的借用和致敬是对自身创造力的破坏,无论是致敬别人还是自己——绿皮书上那首可以让爱人的房间旋转起来的咒语,也是毕赣在《路边野餐》时就已经创作出来的一首诗。诚然,观众也可以说这暗示了《路边野餐》和《地球最后的夜晚》之间微妙的关联,甚至是可以让看过《路边野餐》的观众有一种昨日重现之感的“粉丝福利”,但对于一位处在创作力上升时期的年轻导演来说,这或许并不应该成为上上之选。
尽管如此,这首诗还是成为抵达毕赣创作意图和影片结尾的一叶扁舟。所谓“在胸口跳伞”,据我个人理解是一种爱情到来时的心动之感。罗紘武念毕咒语,房间缓缓旋转起来,他和万绮雯的镜像——内心火热的凯珍坐在烧得只剩下弹簧的床架上,好像在进行一段静止的舞蹈。这是一场记忆的嬉戏,一帧爱情的定格,一个美好的幻梦。正如白猫的母亲所说,“泥石流不可怕,活在记忆里才可怕”,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当中,记忆是最不靠谱的东西——记忆可以让时间变得破碎,让形象得到重组,给人以虚妄的期待。戴着3D眼镜的我们当然与罗紘武一道,希望幸福甜蜜的爱情永远不要随着电影的结束戛然而止,凯珍送给罗紘武的那支烟花也的确没有停止燃烧。然而,爱情的长度,会不会止于这根烟花的长度呢?还是说,爱情将永远驻留在手表指针停滞的那个时刻?
地球最后的夜晚,也是一年中最长的冬至的夜晚,就是在这样绚烂的火花中,一点点消耗殆尽了。
这部电影可能比较跳脱的是在2D部分,因为这部分是记忆、是碎片化的,创作者就在剪辑上剪碎,很有拼图游戏的乐趣,很负责任地三刷《地球》,把这部分的时间线(12年前、12年后),以及关键的细节帮大家理一理,3D部分用长镜头把罗和所有失去之人共处的时间延长,比较连贯,就不赘言了。
————————————————————剧透慎点—————————————————————
1.
罗纮武受白猫托付,要拉一货车苹果给左宏元。 罗纮武刚跟“call机”离婚,没来得及送货,当他记起运送苹果的事情时,苹果已经腐烂,在腐烂的苹果堆发现一把枪。
2.
这把枪是白猫父亲“老鹰”的,左宏元当年用这把枪杀了老A(人贩子,把万绮雯卖给她的人),白猫知道枪的秘密,用黑桃A扑克牌勒索左宏元,被左宏元在洗车房杀害。他的尸体在矿洞被发现,现场有张黑桃 A 扑克牌。 左宏元杀害白猫后消失了一段时间。
3.
罗纮武在火车上遇见了左宏元的情人万绮雯。火车因为泥石流而被迫折返。
4.
罗纮武将万绮雯带到废弃车厢,逼问她左宏元的下落,万绮雯说自己并不知情,罗把她放走。隧道中,罗纮武说万绮雯妆花的样子十分像自己的母亲私奔前的面孔。罗纮武拿出母亲照片, 照片有火烧过的痕迹,罗纮武说自己母亲在自己小时候失踪,当天附近有火灾。 万绮雯说自己想吃野柚子,罗纮武表示不是吃野柚子的季节,万绮雯说如果她能找到野柚子,罗纮武就得帮他实现一个愿望。
5.
罗纮武与万绮雯在漏水的房间私会,水面倒影着野柚子。 在漏水的房间,万绮雯告诉罗纮武,只要念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爱人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6.
罗纮武被万绮雯带去看了部有枪杀场面的电影,片尾曲是中岛美雪那首歌。
7.
在小凤餐厅,万绮雯说自己怀孕了,并且感觉到自己怀的是男孩,罗纮武说可以教孩子打乒乓球,万绮雯却说已将孩子打掉(这个孩子可能是3D部分的小男孩)。 万绮雯表示左宏元就要回来凯里,罗纮武提议两人可以逃去缅甸。
8.
左宏元抓到罗纮武和万绮雯,带走了她。(《坚强的理由》那场戏)
9.
万绮雯回到漏水的房间见到罗,教唆他在电影院跟着电影中的凶手一起开枪杀掉左宏元。 万绮雯承诺左宏元死后与罗纮武一起离开凯里,去开一间旅馆。
10.
罗纮武在电影院用枪将左宏元杀害。 左宏元死后万绮雯带着左的钱失踪,罗纮武独自逃亡缅甸。
1.
罗纮武回凯里参加父亲的葬礼,得知父亲生前总是凝视着一只坏了的时钟,离开小凤餐厅时,他将时钟带走。
2.
罗纮武回到漏水的房子,试图修理坏了的时钟,却在时钟里找到了那张母亲的照片,他回忆起12年前将这张照片送给了万绮雯,现在照片背面写有一个名字:邰肇玫以及一个电话号码。罗纮武在街边鼓足勇气拨打了那个号码,结果是个空号。
3.
罗纮武的手机响起(中岛美雪那首歌),前妻“Call机”告诉他这个空号之前是一个女子监狱的电话。
4.
罗纮武来到监狱发现留电话号码的人并不是万绮雯,而是她年少时的好友邰肇玫。罗纮武从邰肇玫那儿听到了关于万绮雯过去的故事。
5、
罗纮武将书转交给邰肇玫,邰肇玫告诉他:
a.绿皮书是她和万绮雯十五六岁时一起偷东西时偷来的,偷书时万绮雯说那间屋子在旋转。
b.屋子的主人突然回来,大家都拿走自己觉得最贵重的东西逃走,在树林分赃时发现,万绮雯拿走的就是这本绿皮书。
c.绿皮书里写的是一个爱情故事,万绮雯说她要把这本书送给自己最喜欢的人。
d.万绮雯后来被老 A 卖给了斑秃(左宏元),斑秃时常跟她看电影。
e.万绮雯在十二年前曾经找过邰肇玫,问她自己像不像照片(罗纮武母亲)中的人,后来又把照片给了邰肇玫。
f.万绮雯说自己后悔当时没有多照照片,因为以后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g.春节时狱友认出照片上的地点是小凤餐厅,邰肇玫就把照片寄了过去。
h.邰肇玫入狱的原因有偷盗、诈骗、办假身份... 罗纮武把绿皮书留给了邰肇玫后离开。邰肇玫把扉页撕下留给罗纮武,上面写着万绮雯新的身份“陈慧娴”、地址以及留言。
6.
罗纮武找到“Call机”,查出了这个叫“陈慧娴”的女人已婚,老公名叫王志诚,在旁海镇开了家旅馆。
7.
罗纮武在旅馆里见到王志诚,王志诚告诉他:
a.自己与“陈慧娴”刚刚离婚。
b.“陈慧娴”入住后几乎不出门,后来没有钱交房费就每天讲故事以抵房租,直到后来两人结婚。
c.“陈慧娴”说自己没有生育能力。
d.离婚后,“陈慧娴”在荡麦的野柚子歌厅唱歌,她反反复复总是唱同一首歌(中岛美雪那首歌)。
8.
罗纮武来到理发店求证关于这个女人的往事,从“白猫”母亲张姐口中得知那把枪的秘密(左宏元当时找白猫父亲借枪就是帮万绮雯杀人),说万绮雯与多个男人有染,劝罗离这个女人远一点。罗纮武说自己母亲小时候总在附近养蜂人那偷蜂蜜(应该是母亲跟别人偷情,偷情是甜蜜的)给自己吃,说拿着火把就不怕被蜜蜂蜇。母亲还说人在最悲伤时会吃完整个苹果。 白猫小时候很爱说谎,说自己父亲是大哥外号叫“老鹰”,但实际是在监狱服刑的犯人。白猫母亲在染发,她问罗纮武如果是他妈妈会染什么颜色,罗纮武说会染红色。
9.
罗纮武来到还未营业的野柚子歌厅,废墟上的女人告诉他今晚会是最后一场演出,他只能去旁边的电影院看电影等待。
10.
罗纮武来到电影院,戴上了3D眼镜后进入了梦境…
枪
1、罗纮武从腐烂苹果堆里发现了这把枪
2、“白猫”母亲透露,当年左宏元找“白猫”父亲拿枪,为万绮雯杀人
3、枪是左宏元杀害老A的证据,“白猫”想以此勒索左宏元
照片
1、照片拍摄地是小凤餐厅,照片上的女人是罗纮武的母亲小凤
2、万绮雯后来把照片给了邰肇玫,邰肇玫将照片寄回小凤餐厅,罗纮武父亲将小凤的照片藏在时钟里
3、邰肇玫在照片的背后写上了名字及电话号码
野柚子
1、万绮雯和罗纮武有一个关于野柚子的赌约,如果她能在夏天找到野柚子,他就得帮自己实现一个愿望
2、罗纮武与万绮雯偷情的漏水房间附近长着野柚子树
3、万绮雯最后在一个叫野柚子的歌厅里唱歌
绿皮书
1、绿皮书是万绮雯在一对情人的房子里偷来的,她要把这本书送给自己最心爱的人
2、书里有一个爱情故事,只要念扉页上的咒语,爱人的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蜂蜜
1、罗纮武记忆中母亲总是去附近的一户养蜂人家偷蜂蜜给他吃
黑桃A
1、把万绮雯卖给左宏元的人叫老A,之后他被左宏元杀掉
2、“白猫”的尸体在矿洞被发现,现场遗落了一张黑桃A扑克牌
老鹰
“白猫”的胸口有一只老鹰图案的纹身,他父亲的外号也叫“老鹰”
乒乓球
万绮雯告诉罗纮武她怀孕时,罗纮武说他可以教他们的孩子打乒乓球
苹果
罗纮武说母亲没有偷到蜂蜜时会吃一个苹果,还说人在最悲伤的时候会连着苹果的核吃完整个苹果
与林奇的相似性可能只是一种偶然。毕赣在追溯自己超现实主义影响的时候,提到的是俄裔法国画家夏加尔(Marc Chagall)和法国诺贝尔奖得主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并明确表示想把《地球最后的夜晚》拍出他们作品的感觉。
本文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22期,总期号989。严禁在任何平台以任何形式转载。图片均注明出处,所有权利归原版权人所有,未经授权转载挪用后果自负。
两年前写的《路边野餐》细读:长镜头内外的诗与佛,但愿两年后还有毕赣可写。无论优劣,坚持创作是最重要的。
年度最令人期待的华语电影——青年导演毕赣的第二部长片《地球最后的夜晚》,终于在5月15日早上于戛纳电影宫德彪西厅举行了世界首映。今年戛纳的东亚电影排片很有意思,前半程贾樟柯《江湖儿女》打头阵,后半程又以一连串东亚片掀起小高潮。毕赣前面一天有主竞赛中的滨口龙介和最终摘得金棕榈的是枝裕和,后一天又是韩国名导李沧东新片首映。对于毕赣所在的“一种关注”单元来说,排在这个时候可以说是“黄金档”:媒体看片正在兴头上,电影市场又还要过两天才结束。于是德彪西厅一开始坐得满满当当,有电影节证级别较低的人都没能进来。放映开始前,大家笑说毕赣从此也成了戛纳的“嫡系”。
对这位几年前还在拍婚礼录像谋生的年轻人来说,这一路走来并不容易。毕赣的处女作《路边野餐》(2015)成本低得惊人,演员大多自费车马,片酬更是想都别想。但片子在洛迦诺电影节“今日影人”单元获奖后,迅速引起国内外评论者和电影人的关注,陆续在法国等欧洲国家院线公映。在国内文艺片生存空间极为有限的情况下,略显晦涩的《路边野餐》于2016年暑期档获得十天的公映机会,创造了艺术电影的市场奇迹。当时就已经对外公布的《地球最后的夜晚》,完成时间却一拖再拖,直到今年二月才杀青,后期加班加点只做了三个月左右。所以他自己也在采访中说,电影节结束后到公映之前还会做进一步调整。
这部新片仍然讲述发生在贵州凯里和虚构小镇荡麦的故事。罗纮武(黄觉饰)在离乡多年后,为处理父亲后事重新回到凯里,在挂钟内发现的一张旧照促使他开始寻找曾经爱过的女子万绮雯(汤唯饰)。当然,与《路边野餐》一样,剧情从来都不是毕赣的强项。他自己也说,影片的故事并没有很大意义,只是一个男人在找一个女人,但重要的是抓住一种情感,营造恰当的氛围。所以在拍摄过程中,剧本会随时发生变动,有时是要抓拍摄场所的氛围和感觉,有时可能只是有了新的主意。
《路边野餐》技术上的缺陷很明显,毕赣也认为这是一个遗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地球最后一个夜晚》是他获得充足资金后的一次再尝试,两部影片形式和内容上也就有很多相似之处。《路边野餐》技惊四座的是一个四十多分钟的长镜头,把主角带到荡麦,并在那里重新见到了自己寻找的侄子和亡妻。《地球最后的夜晚》干脆就把整个后半部分拍成一个近一小时的长镜头,从而形成前实后虚的两段式结构。也是在这个在长镜头中,罗纮武见到了可能是万绮雯的女子和其他故人。它在叙事结构上的地位和功能几乎与《路边野餐》中的长镜头完全一样,在一个类似梦境的氛围中让主人公重温逝去的过往。
对于比较晦涩又以个人风格取胜的艺术家,一个比较简单的方法是分析他所受的影响,在这些影响的脉络中理解他的作品。包括戛纳电影节总监福茂(Thierry Frémaux)在内,影评人常把毕赣跟侯孝贤、王家卫和大卫·林奇联系起来。
与两位华语大师的对比应该是显而易见的,侯孝贤对电影时空概念的再造和王家卫擅长的非线性叙事,都可以在毕赣身上找到。东亚观众因为传统上受佛教循环论影响,可能感触不深,但在西方基督教线性时间观念根深蒂固的地方,两位华语导演的时空观念和叙事方式在上世纪末可以说是革命性的。毕赣也是如此。《路边野餐》中反复出现的挂钟和片尾时光倒流的暗示,很明确地告诉我们时空观念是影片的一个重要方面。挂钟的意象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被削弱,但仍是全部叙事的起点。罗纮武在挂钟内部发现照片的时候,观众就应该警觉:这部电影的叙事顺序会非常复杂。
大卫·林奇则代表毕赣作品的另一面,即与日常可感知的“现实”决裂,转而在不可感知的层面寻找另一种真实。然而,与林奇的相似性可能只是一种偶然,毕赣在追溯自己超现实主义影响的时候,提到的是俄裔法国画家夏加尔(Marc Chagall)和法国作家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并明确表示想把《地球最后的夜晚》拍出他们作品的感觉。
夏加尔是美术超现实主义的先驱之一,更是“超现实”一词的源头。相传诗人阿波利奈尔(Guillaume Apollinaire)认为夏加尔的画作是“超自然的”(surnaturel),后来才基于此发展出“超现实主义”(surréalisme)的说法。如果硬要给毕赣贴标签,“超现实主义”可能是最合适的。他善于表现无形的意识,两部长片作品中的超级长镜头就像布勒东(André Breton)在《超现实主义宣言》(Manifeste du surréalisme)中所说的那样,“把看似矛盾的梦境和现实调和成一种‘绝对现实’或‘超级现实’”。
莫迪亚诺的影响首先在内容上。这位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是玩弄“记忆”的高手,利用侦探小说这种类型呈现个人和集体历史中的记忆与遗忘、存在与湮灭。《地球最后的夜晚》最初对外的说法是一部科幻片,后来又有了公路电影等类型片的痕迹。形式上,毕赣的长镜头明显与莫迪亚诺无关,但前半部分对现实和回忆进行碎片式、非线性的处理,显然跟莫氏行文中故意设置的不连贯语言十分相似。黄觉说,片中用他的声音做画外音的地方,其实大多都也拍了画面,所以是毕赣在后期制作的时候舍弃了影像。不难想象莫迪亚诺写作的时候也是这样,第一稿难免是逻辑清晰的叙事,然后再小心翼翼地改成人类在回忆往事时真实的模样:絮絮叨叨、前后矛盾、欲言又止。
毕赣在法国影评人王慕言的采访中还提到另一个名字——保罗·策兰(Paul Celan),并称新片片名最初想用策兰1952年的诗集名《罂粟与记忆》(Mohn und Gedächtnis),第一部分是“记忆”,第二部分长镜头则是“罂粟”。这个说法让我有些惊讶,因为相对于莫迪亚诺,策兰的“记忆”并不碎片化,也不拒绝现代性的宏大叙事。细想一下,策兰对他的影响可能有两个方面:形式上的反复和“黑色电影”的尝试。
策兰最著名的诗应该是《死亡赋格》(Todesfuge),它的最终版本恰好收录在《罂粟与记忆》中。这首诗在形式上的一大特点就是每一部分都会有大量重复,只作一些微调,就像古典音乐中的“赋格”形式,在不同声部上模仿同一个主题。《路边野餐》中有不少策略性重复,但在《地球最后的夜晚》中都消失了。然而在表现同一人物的不同时期、不同身份时采取割裂而非连续的方式,这可能是两部影片真正的“赋格”所在。
更重要的是犹太人策兰作为大屠杀幸存者对死亡的执念。他的大部分作品都写在死亡的阴影里,直到49岁自溺塞纳河。《罂粟与记忆》作为他的第二部诗集,每一个字都透着死亡的气息。就连看似情诗的《夜里……》,实际上都是在描述时间摧毁一切的力量,时间之吻既死亡之吻。这样的沉重,毕赣的电影自然是达不到的,他所汲取的是时间让万物湮灭的惆怅,当然还有黑色电影(film noir)中死亡随时可能发生的压抑感。《地球最后的夜晚》中的事物往往都有一个前史,比如一个曾经奢华而魔幻的大宅子,但它出现在长镜头中时,已经成了时间的废墟。
这个长镜头的引入方式十分有趣:影片进行到一半的时候,主人公走进一家电影院并戴上眼镜。此时观众也需要戴上3D眼镜,因为之后这个长达一小时的长镜头是3D的!毕赣认为3D更能体现梦境,也暗合了布勒东以超现实主义描述“高于现实的现实”:如果2D是可感知的实在,那么3D长镜头营造的氛围和情绪则是一种更高的存在,一种超越现实的现实。它同时也是一段超文本,是毕赣对电影艺术本身的一种看法:它是记录时间空间的载体,人们通过电影让时光倒流。这与《路边野餐》片尾列车车身上画的时钟像电影放映一样连帧倒转来模拟时光倒流是一致的。
这样的形式选择意味着极高的拍摄难度。长镜头先后集中拍了两次,第一次三遍全部报废,第二次过了五遍,能用的也只有最后两个。用主演黄觉的话来说,这个镜头能拍出来就已经是“奇迹”了。《地球最后的夜晚》先后换了三个摄影指导,那个长镜头出自最后一位之手。他是法国摄影师大卫·西扎莱(David Chizallet),代表作有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野马》(Mustang,2015)和今年凯撒奖大热门《无巧不成婚》(Le Sens de la fête,2017)。但无论对于谁,毕赣体量的长镜头可能都是一生一次的特殊体验。
可是拍出来还没完,放映仍是个问题。该片并没有全2D的版本,因为3D在毕赣手中不是一个娱乐观众的噱头,而是实打实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手法。此外,整个长镜头都是夜景(与片名相呼应),就需要影院把亮度调高,加上复杂的采音混音,国内院线从硬件到软件都很难不出差错。毕赣表示会努力与院线沟通,但这样的沟通往往并不很有效。2016年布里泽(Stéphane Brizé)的《一生》在法国公映时,他的团队就做了很多沟通工作,他本人还发表了给法国各大院线的公开信,恳请他们把音量调高。最后根据法媒的报道,一些院线并没有照做,一部声音细节极为丰富的作品就这样毁在了商业院线的懒惰。
无论是对技术细节的执着还是超现实主义的表达,毕赣的“作者”姿态非常明确。大部分作者电影都是“大导演小演员”,哪怕是国际巨星如汤唯,也要回到演员的“本分”上去,用自己的身体和技艺实现导演的意志。毕赣在拍摄过程中仍在不断调整剧本,对于相对业余一些的演员,比如饰演黑道老大左宏元的陈永忠(毕赣的姑爹,也是《路边野餐》的男主饰演者),拍摄中的朝令夕改影响并不大。但对专业演员来说则是个不小的挑战,特别是语言上。方言对毕赣的诗歌和电影有很重要的意义,除了汤唯的角色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夹杂普通话,其他人物都要说贵州话(凯里方言)。为适应随时可能变动的剧本,黄觉花了很大精力学凯里话,这可能也是他前后在剧组待了十个月的一个原因。
关于方言的细节看似小事,但对于中国作者电影的发展来说十分重要。此前中国影视作品的做法是让剧情迁就演员,不管哪里的故事,演员都是一口普通话,偶尔有一些北方方言。这与长期以来方言地位和政策导向有关。两年前的《罗曼蒂克消亡史》仍存在着不合理的普通话和沪语混杂,在剧情上根本找不到解释,只能认为是演员的懈怠或是导演要求不高。实际上过去十年多,南方方言开始在大银幕上“复苏”,不管从写实的需求还是作品氛围的营造都是一种积极的改变,其中最有名的应该是张艺谋的《金陵十三钗》。而毕赣的凯里方言要比南京话、上海话使用者少得多,在选角上就没有很大余地,只能靠演员自己去学。
模仿口音和学习语言本是演员的分内事,比如梅丽尔·斯特里普的两个奥斯卡影后角色都在语言上下了很大功夫:她在《苏菲的抉择》(Sophie’s Choice,1982)中扮演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波兰女子,有大量德语和一些波兰语对白,说英语也要带上波兰口音;《铁娘子》(The Iron Lady,2011)中又要全程英国口音。中国电影演员在这方面下的功夫要少很多,甚至还不如一些电视剧和娱乐节目,但愿汤唯、黄觉、张艾嘉和李鸿其的凯里话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台湾演员李鸿其虽然在完成版中没有任何对白,但他也表示剧组每个人都在学贵州方言,自己也不例外。
能够支持毕赣如此疯狂的艺术诉求,这些演员已经无愧于电影艺术,他们参演该片的经过则更有意思。黄觉在看了《路边野餐》后激动万分,想去荡麦这个地方看看。后来发现是个虚构场所后,就寻求与毕赣合作,因为导演是荡麦大门的唯一钥匙,只有拍他的片子才能抵达他的荡麦。李鸿其与毕赣是金马奖“同级生”,毕赣凭《路边野餐》获得最佳新导演奖的时候,他以文艺片《醉·生梦死》获得最佳新演员奖。李坦言有很多人劝他不要接毕赣的片子,但最终还是被导演的才华打动,“毕赣是一个诗人,连讲话都是诗意的”,他说。
如果说演员、摄影等剧组人员对毕赣是全力支持,坊间则有传闻说他在拍摄制作中与资方产生不少摩擦。这首先是产业经验的缺乏,他本人也表示《地球最后的夜晚》是他第一次在电影工业体制下拍片,是一个学习的过程。同时,他的“作者”意识也与当今中国的电影产业格格不入。作者电影之所以可贵,正在于它不是流水线上的批量产品,不负责讨好、愉悦观众。所以毕赣必须要去欧洲电影节,只有在那里,脆弱而可贵的作者精神才能受到保护。戛纳电影节的使命便是展示和推广“面向大众的作者电影”。作者制度除了是一个创作者中心的经济体制外,其艺术目的是提供一个更为个人化的交流,保留作品的“人性”,不让电影陷入纯商业制作那样匿名的空虚。当我们看一部作者电影的时候,每一个观众都像是在与作者进行一场私人对话,所以对作品的解读才会千差万别。
当观众抱怨“看不懂”毕赣的时候,我们是在期待一个规整的电影工业叙事产品,就好像是逛宜家看到了手工制作、仅此一件的家具,不免有些惊慌。而人在惊慌之中,第一反应就是责怪对方来保护自己。所以欣赏作者电影需要一颗真诚甚至天真的心,需要不带任何预设和期待,把每一个作品和作者看成一个截然不同的个体,看成一次全新的冒险。还有的人会进行比较,他们举出其他作者电影的例子来否定毕赣的价值。这还是没能一对一地看待每一个作者。电影是一门昂贵的艺术,所有艺术片导演都会对产业作出或多或少的让步,但甲的妥协并不能说明乙的不妥协就有问题。反过来,毕赣的执着也不能证明对产业作出了更多让步的导演就没有价值。
如果一定要指摘毕赣,可能是他在第二部长片就进入了一种“暴君”式的创作。这个词被评论者用来形容很多艺术大师,其内涵不尽相同。我在这里要说的是一种与观众交流的欲望,是人为地设置理解障碍,还是出于艺术需要。《路边野餐》不难懂的关键在于对白很少,表面语言信息量小,而且都是在帮助理解剧情。这样观众可以多花点精力在理解视听语言上。片中的人物关系经常会用影像和语言双重解释,还会有莫迪亚诺式的反复。这些艺术手段在不经意间降低了理解难度。《地球最后的夜晚》则完全相反,对白太多信息量太稠密,有的信息一晃而过不再复述。加上毕赣一贯需要你全神贯注的视听语言,这不是一部仔细认真而真诚就能看进去的片子,它对观众的要求过分高了。我在戛纳媒体场的时候,看见外国记者在前一半有很多人退场,虽然留到最后的人都起立鼓掌,但不可否认毕赣设置的理解障碍的确是个问题。
既然是交流,那就是双向的,观众需要克服自己的惰性去欣赏作者电影,导演也需要思考他想传达的情感和营造的氛围是不是会在抵达彼岸之前就搁浅。怎样“拴住”观众不单单是一个商业操作,也是艺术的小游戏,这显然不是毕赣的长处。做不做暴君那是作者自己的选择,别人无权干涉。但任何艺术都是作为社会现象存在的,艺术家的创作不是高于社会的存在。据说《地球最后的夜晚》是本届戛纳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里成本最高的,它已经不再是一个穷小子带着一群年轻人追逐梦想的低成本制作,大家对它要求高也很自然。
片子二月才杀青,戛纳前很多人都说根本来不及,最后还是赶上了。根据我得到的信息,选片人在公布片单的前一天才看到了《地球最后的夜晚》的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并作出选片决定。巧的是,主竞赛中的埃及电影《审判日》是在同一时间从“一种关注”升级到主竞赛的。导演 A. B. Shawky 告诉我,那天接到电话已经是晚上,当时他和制片人都不敢相信这“最后一刻的升级”。《审判日》是他的长片处女作,筹拍时根本找不到投资,拍摄条件虽没有《路边野餐》艰苦,但也是极为困难。
从这些内幕中我们可以揣测,戛纳官方一直在等毕赣,甚至在主竞赛中给他留了一个位置。但在看完片后,决定把这个“新人名额”给Shawky。《审判日》残疾人的主题和对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继承让很多影评人不太适应,但你可以体会到那种属于处女作的纯真和冒险精神。我在卢米埃尔大厅里被它感动,就像当年被《路边野餐》感动。毕赣说他的下一部作品很可能会是小说改编,这是许多成熟导演走过的路,也是电影工业喜欢的模式。但从情绪而非技艺的角度上来说,《路边野餐》仍是最好的毕赣。
(本文发表于《三联生活周刊》2018年第22期,总期号988。严禁在任何平台以任何形式转载。图片均注明出处,所有权利归原版权人所有,未经授权转载挪用后果自负。)
买了昨晚21:40分的《地球最后的夜晚》,虽然最后没有一吻跨年,但2018年最后这个夜晚过的非常难忘。
看毕赣这样的新导演,有机会花六千万人民币拍一部作者化风格强烈的艺术电影,这么奢侈的一个事情,下一次赶上还不知道是猴年马月。
这部电影就像一个奢侈品,看完了,就像自己拥有它了一样。上次有这样的满足感,是看完丹尼斯·维伦纽瓦导演的《银翼杀手2049》。
我非常喜欢《银翼杀手2049》,同样也很喜欢《地球最后的夜晚》,觉得这部电影太短了,就像片中黄觉觉得梦境中的那个夜晚太短暂一样,美得像烟火一样易逝。
从导演创作的角度讲,《地球》和《路边野餐》确实很像,就像是导演把前作的优点再次原样复制了一遍,只是这一次做了工业化含金量上的全面升级。
让人误以为毕赣在这部电影中并没有给出新东西,还是在他的创作舒适区内活动,就算真的是这样,也不代表《地球》就不好。
如果说《路边野餐》是纯粹的毕赣,他有百分之百的创作自由,剪辑权在他手里,他可以决定成片的一切细节。如果你喜欢这点的话,可能会觉得《地球》的剪辑太类型化,剪辑害怕普通观众看不懂,在剪辑上已经给足了信息量。
《地球》也正是因为这种过于照顾观众的类型化剪辑技巧,让他不能像《路边野餐》一样生猛。我能理解《地球》为什么会像现在这么剪,但片子已经剪成现在这样了,还是有那么多普通观众看不懂,而且在资深影迷的眼里,也造成了它整体上不如前作的感觉。
对于这种投资规模的电影来说,剪成现在的样子,也没什么意外,反正这部电影还有很多其他的优点,有太多值得夸的地方。
在普通观众,资深影迷(或者说影评人),还有电影人眼里,看一部电影的时候,关注点和欣赏的地方是不一样的。别说普通观众了,影评人和电影人都不一样。
比如说我,我不在乎故事,故事讲的再好都没用,我更在乎它的视听语言技巧,这关乎到它是不是电影,并不是所有剪辑到90分钟的视频都叫电影,你可以想想郭敬明导演拍的那些貌似是电影的视频。
再就是导演的电影意识和创作意识,如何去调动一切视听技巧来完全他的表达,而不是讲他的故事。故事不重要,故事只是一个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同一个故事到了一千个导演手里,会是一千部不一样的电影。
就算是同一个故事,有的电影会好,有的电影会烂,这就要看导演如何展开故事,他感兴趣的点是什么,他选择什么样的角度来讲,是找到一个非常独特的叙事切入点,是反类型反价值观,是营造氛围,是捕捉情绪还原感觉,还是重塑叙事节奏,还是别的更高的个人追求。
老老实实讲故事,那是商业类型片和美剧会干的事情,我并不是说讲故事不好,但对电影这种艺术形式来说,它不应该只是局限在讲故事。《绝命毒师》的故事讲的很好很绝,但我绝对不会重刷。
比如说,我不常看那种叙事机器型的美剧,明知道这年头的好故事都在美剧,美剧拍的越来越像电影,为什么只是“像电影”呢,美剧的技术上已经完全是电影的规模,但在导演的表达上,没有几部美剧可以说大卫·林奇的《双峰》,就是这个意思。
《双峰》是18集美剧,你可以说它是美剧的形式,但在我眼里,它本质上其实是一个18小时的电影。
对于讲故事的类型技巧,创作者不应该完全的瞧不上,你只有先证明自己熟练的掌握了它,才可以忘掉它,去选择别的方式,创作更多的可能性。
电影才不是茶余饭后供人放松打发时间的东西,如果电影只是这么简单,广电总局的审查何必那么严格?
那些看不懂《地球》的观众,其实也并不是他们的错,可能只是他们对于电影的理解还停留在电影要好好讲故事的阶段。谁让国内电影院里平时放映的都是好莱坞类型片套路的电影呢,大家是没有多少机会选择《地球》这类艺术电影。
更重要的一点是,也并不是所有的艺术电影都是《地球》,很多文艺片也不够电影化,不够高级。所以,我们更应该珍惜有《地球》这样的东西走入大众视野。
阿方索·卡隆的《罗马》是影评人和电影人眼中公认的好电影吧?如果《罗马》在国内电影院里上映的话,普通观众的反应估计和看完《地球》没什么区别,大家也会睡成一片,觉得沉闷,不讲故事,看不懂,也会想骂街。听说《罗马》已经被国内的片方买了版权,据说2019年2月份会在国内上映,大家可以坐等。
当年看完《路边野餐》的时候,大家觉得毕赣是阿彼察邦式的东南亚神秘风,加上老塔的诗意和侯孝贤的风格。
到了这部《地球》,你会发现,几乎看不到侯孝贤了,也不那么阿彼察邦了,只剩下了满眼的塔可夫斯基,还有那么一点王家卫,而那种阴雨连绵湿漉漉的风格已经是毕赣个人的风格了,那是毕赣的凯里宇宙,包括对白的语言风格,只是这一次没用多少他标志性的诗。
但我还是很喜欢毕赣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地球》的叙事是碎片式的,理工科的感觉,充斥着各种符号,而且前半部分里符号关联的情节都无法串联起来,没有一个清晰的故事脉络。
在电影的前半部分,导演用侦探电影的方式在铺展这些叙事相关的符号,就像片中那本只有一半的绿皮书。
到了电影的后半部分,电影进入那个3D长镜头梦境之后,导演把前半部分的各种符号重新编排了一遍,用黄觉的梦境把前面碎片式的情节串联了起来。
这个故事最耐看,最让我兴奋的点就是,你需要记住这些符号,把前后互文的两部分中符号相关的情节放在一起重新编排,信息量会在叠加中变得完整,才可以把这些碎片拼成完整的故事,就像在大脑内玩拼图,理解黄觉饰演的这个男人。
在2D部分的现实生活中,也就是电影的前半部分里,他小时候被亲生母亲抛弃了一次;12年前又被一个叫万绮雯的神秘前女友抛弃了一次,这个可怜的男人被生命中最爱的两个女人分别抛弃。
他始终找不到一个理由,让自己从这两次的心结中走出来,所以他要寻找失踪的女人们。
前半部分中出现了很多符号,12年前,万绮雯跟罗紘武说她怀孕了,他说,他以后可以教孩子打乒乓球,她却说,她已经把孩子打掉了。
罗紘武去监狱里找到一个女囚犯,女人说她当年和万绮雯去两个人家里偷东西,有金子,有钱,但房子的主人回来了,她俩逃跑了,而万绮雯只拿走了一本绿皮书,书里讲了一个特别美的故事,她们都很喜欢。她们相信,只要念起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房子就会旋转起来。
罗紘武去找张艾嘉的角色,张姐说,她只知道万绮雯跟好多个男人有关系,她在染头发,让罗紘武猜是什么颜色。罗紘武说,换成他妈妈的话,会染成红色。
罗紘武看到张艾嘉冲了一杯蜂蜜水,给她讲,小时候她妈妈会去隔壁养蜜蜂的叔叔家给他偷蜂蜜吃。她母亲说,只要拿一个冒烟的火把,蜜蜂就不会蛰她。
他妈说,人在伤心的时候吃苹果,会连果核一起吃掉,所以他以为他妈爱吃苹果。
电影前半段诸如此类碎片式的细节很多,蜜蜂,火把,胎儿,苹果,乒乓球等等都是让观众完成叙事拼图的符号。还包括火灾中烧掉脸的女人照片、野柚子、白猫、老鹰、黑桃A的扑克牌、港台歌星的名字等等,都是串联叙事拼图的符号。
电影后半段,大家跟着黄觉戴上3D眼镜之后,在这个叫罗紘武的男人的梦境中,上面那些符号又出现了。
12岁的男孩要跟他打乒乓,这个孩子就是万绮雯当年打掉的那个孩子。
举着火把的疯女人,烧了一间房子,那是一对爱人的房子,那个房子就是前半段漏雨的破房子。疯女人是红头发,就是罗紘武的母亲在梦中投射出的化身。
这个女人求一个男人带她走,这个男人就是隔壁养蜜蜂的男人,这就是为什么她母亲小时候可以偷蜂蜜给他吃的原因。
当罗紘武问她当年为什么离开,有没有想过她生命中最在乎的人。红发女人说,她在乎的人年龄还小,过不了几年就会把她忘了。
罗紘武给了她一个苹果,他以为女人喜欢苹果,结果他认为的事实是错的。
当罗紘武在这个红发女人嘴里,找到了一个他生母其实心里有他的理由之后,他解开了生母失踪的心结,理解了生母为什么要离开。这个女人要离开的理由,某种程度上跟万绮雯这个前女友为什么要离开凯里这样的地方是一样的,就像《路边野餐》中郭月为什么想离开凯里一样。
在解开心结之后,罗紘武啃着苹果走在街头,那是他最伤心的时候。
他之后又找打了前女友在梦中的化身凯珍,她带她来到了那个被烧毁的房子,罗紘武一生噩梦开始的地方。
他要吻她,她说如果月亮足够亮就可以。但梦中那晚是冬至,一年中夜晚最长的一天,那天月亮不够亮。女人说,房子如果能像传说中那样转起来的话,也可以吻她。
这时候,绿皮书扉页上的咒语突然发挥了超现实的威力。
罗紘武和凯珍最后的这一吻,这个男人的第二个心结也打开了,圆了一个现实生活中的遗憾。
这样的梦境虽然浪漫,但毕竟只是一个梦,但愿现实生活中那部分的罗紘武也能被梦境治愈,否则梦中的浪漫只会让现实变得更加残酷。叙事在前后两部分的互文之后,信息量一叠加,让这个男人的命运变得又多了一层不确定性。这时候,故事线完整了,罗紘武这个人物立体了,人物成长也完成了。
但在这个故事里,导演还拍了很多更含蓄的符号,比如墙上停摆的钟表,表不是的代表永恒吗?为什么要停止?玻璃箱里的眼镜蛇,首尾连成了一个闭合的圈,窗外又见倒退的火车,只是这一次时间没有倒流,反而是主角困死在了一个封闭的时间里,被两个女人轮番伤害,像是某种时间的闭环。火车经过,装着水的玻璃杯在桌面上震动,震动不停,梦境就不会醒?这类的符号,就属于叙事拼图之外,更高级的隐喻符号了。
就像那本只有一半的绿皮书,代表现实的前半部分是沉重的,是2D的,是灰暗的。
到了绿皮书不存在的那一半,代表梦境的那部分,电影中段变成了3D,更立体,更轻盈。
依靠梦境在潜意识里治愈一个人,是一个浪漫至死的概念,有点诺兰的《盗梦空间》的意思。
这里的3D概念,不是《地心引力》里那种3D,它是还原梦境中那种轻盈的感觉,一个人可以摆脱重力和现实逻辑,视角可以在连续的梦境时间中无所不能,这是电影一开始说的第一段台词。
毕赣在这里用3D技术还原梦境的感觉,就跟阿方索·卡隆在《罗马》中用黑白画面和长镜头摄影还原儿时记忆中的感觉是一个概念。
《地球》的故事是什么?如果你一定要总结点具体的事情的话,那就是一个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伤害过的男人,最后在梦境中靠着潜意识自我治愈了。
当我走出电影院之后,我的脑子里不是塔可夫斯基,也不是王家卫,奇怪的是,我反而觉得毕赣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是师承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并不是片中用电影里的枪声致敬一下希区柯克那么简单。
在《地球》中,几个女人感觉其实都是同一个女人,罗紘武生命中的每一个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灯。
看《地球》这种需要观众在脑中二次重组才能完成叙事拼图的电影,其实骨子里是一个诺兰式的电影,非常理工科的处理故事的方式。不算高智商,但需要智商。
谁说毕赣这次没有突破来着?一个优秀的电影人不可能在一部新片中一味的自我重复,没有新的追求和尝试,像《地球》这样的电影需要的是时间和耐心的观众慢慢去解读去发现。
我力挺《地球最后的夜晚》这种电影,电影这么拍很艺术,很好,没有任何问题!送毕赣一个字,硬!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
1.中文片名“地球最后的夜晚”,来自智利小说家博拉尼奥的同名短篇小说集。
2.英文片名“Long Day's Journey Into Night”,来自美国剧作家尤金·奥尼尔的同名自传剧作,中文名为《长夜漫漫路迢迢》。
3.英文片名之二“Roadside Picnic”,是毕赣第一部电影的中文名,来自于塔可夫斯基《潜行者》的改编原著,作者是斯特鲁伽茨基兄弟。
4.中国大陆正式海报,原图来自于《枕女优》的封面。
5.法国预告海报,原图来自于夏加尔的《散步》。
6.电影中多次出现的水草镜头、轨道车、多处废墟场景,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
7.桌子上的水杯被火车震落,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潜行者》。
8.罗纮武和万绮雯上天的时候,万绮雯提到有一对夫妇住在家里可以飞翔,来自于夏加尔的画。
9.罗纮武和万绮雯上天落地后,出现一匹拉苹果的马,苹果散落一地,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伊万的童年》。
10. 罗纮武说要“飞向太空”,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同名电影《飞向太空》。
11.人体飞升、旋转,燃烧的房子等,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镜子》。
12.电影里的废墟场景、拿火把的镜头,来自于塔可夫斯基的《乡愁》。
13.白猫对着镜头吃完整个苹果、女人趴在他身上,来自于蔡明亮的《郊游》。
14.罗纮武和万绮雯上下亲吻的镜头,来自于王家卫的《蓝莓之夜》。
15. 万绮雯唱歌(正片里没有),来自杨德昌的《牯岭街杀人事件》
16.万绮雯一直呆酒店不出来,最后交不起房租,只能每天讲一个故事换房费,讲了一千零一夜。这来自于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也叫《天方夜谭》)。
17.反派陈永忠唱歌,来自于大卫林奇的《蓝丝绒》。
18.一段现实、一段梦境的结构,来自于大卫林奇的《穆赫兰道》。
19.当然,“抄袭”的东西还有更多:莫迪亚诺的小说(关于“记忆”)、胡安·鲁尔福 的《佩德罗·巴拉莫》(关于“时间”)……
也别忘记电影角色的名字直接来自于港台明星。
7分,在有更充足的资金前提下,毕赣对《路边野餐》做了一次全面升级。金马二刷之后,感觉整体又提升了不少,线索也更加清晰了。仍是一个浪漫的爱的故事,男主以梦境的方式,去达成他的思念,关于亲人,更关于爱人。
《地球》在处理故事的方式上,跟《路边野餐》完全不一样,它是师承希区柯克的《迷魂记》,前后两部分互文的故事是需要用符号串联的叙事拼图,骨子里其实是诺兰那种理工科的叙事编排方法。2D现实部分里,导演先给了各种散落的符号,蜜蜂,火把,胎儿,苹果,乒乓球,照片、野柚子、白猫、老鹰、扑克牌、港台歌星的名字等等,这些线索无法连串出完整的叙事情节。到了3D梦境部分之后,这些符号再次出现,被男主角的潜意识重组,这时候前后的信息可以在观众的脑中重组出一条清晰的故事线。一个男人被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伤害过,男人最后在梦中分别解开了与这个两个女人相关的心结,用一种超现实的浪漫方式自我自愈。不过梦醒了,叙事信息量叠加之后,男人的命运又多了一层不确定。这时候故事完整了,人物立体了,角色成长也完成了,特别硬!★★★★
说话不要太刻薄,给你3000万让你做场大梦,你倒是做一个看看。
一开始看的一头雾水 后半段就是爆爆爆的牛逼 虽然感觉导演玩的是同样的梗 但是上升到另一个等级以后就是戳得无法拒绝 完全拍出了我的梦境 跪求长镜头幕后花絮!2018.5.17 戛纳
#Cannes71# 看了这个片觉得以前自己没看过长镜头……彻底跪了。终于想到一句合适的评论了:杨索都得让毕赣三分……这世界……
前70分钟导演知道自己讲啥了吗
考虑到讨厌给左右两边观众抬脚让道的麻烦劲儿,特意买了场观众极少的大中午场次,结尾走字幕的时候听邻座一对情侣(女方)丢了句“看汤唯那个骚气样,你不就喜欢这样的吗”,听完后内心默默噗嗤一笑的同时又有些伤感,不知该心疼汤唯还是心疼毕赣,或者是,心疼观众?
一小时整的3D长镜头,技术和摄影给跪了!后半段的梦境不仅揭开了谜团,还美得不像话。但也有<<路边野餐>>的问题,演员不说人话,台词让人翻白眼。
地球上最装逼的夜晚
诚实翻拍了自己。无论长镜头内的世界,还是长镜头之外的生活,都是原样重来:凯里天气、漏水房子、火车轨道、卡拉OK、镜子玻璃……全程靠黄觉旁白在苦撑,没能流畅转动起来。好比对小弟,对女人,有亏欠或执念的强烈情感,但是到底从何而来?概念不能靠强行灌输啊。影像画面,并没有提供有效的信息,相反有大量遮挡阴影,全是无效内容。感觉不是剧本没写好,而是根本没有剧本。如果演员只是人体模特道具,又让李鸿其大特写啃食苹果,在黑夜中告诉你主人公哭了。为仪式感而存在的长镜头,并没有《路边野餐》技术不达标所造成的梦境以及塌陷错觉,而是直接告诉你,漫长黑夜都是假的。所谓时间和记忆,本质上还是一回事。但事先被提示告知,就导致这回无法也根本不能进入监狱。万绮雯、邰肇玫、陈慧娴、水草、飞向太空之类的解码猜谜游戏,玩太多次,
讲故事旅馆就能长住,有音乐歌厅就会开业,念咒语房子就会旋转,所有记忆里的地方都有魔力。吃了蜂蜜就会幸福,吃了柚子就会快乐,吃了苹果就会伤心,所有牵挂过的食物都有情感。我穿越时空,教孩子打球,与母亲送别,和情人看水晶吊灯。故事不会讲完,歌厅不会拆除,房子不会烧焦,在短暂里走向永远。
将观看《地球最后的夜晚》当作跨年仪式,并和喜欢的人在影院接吻,因为听说电影结尾特别适合接吻。这片真是成功营销出网红打卡的效果,骗情侣买票。【珍惜少部分现代人拥有的少部分仪式感】【但其实我就是想在影院跨年接吻去他家睡觉电影演什么我才不关心】【地球最后的夜晚我也要和他在一起】但真到地球最后的夜晚来临那天,相信我,你们才不会看毕赣的电影。
中国阿彼察邦,广西马尔克斯,贵州塔可夫斯基,大卫林奇加候孝贤,杨索也得让三分~王家卫御用灯光师看了掉眼泪。哪有什么“赛杨索”毕赣宇宙,不过是塔可夫斯基鲸落。喜欢你时是毕赣,不喜欢你时是赣B
所有溢美之词都是苍白了。我跟男主一样,做了一场梦,并甘愿在梦里。
用片名和汤唯,诓骗了科幻粉和直男。
2018年度最特别的一次观影体验,全程跪着看完。犹如观看《头号玩家》,跟随罗纮武戴上眼镜,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又犹如《黑镜》般让人分不清梦境和现实,诗情画意,半梦半醒。我们跟随他打乒乓球、坐摩托车、坐缆车,跟随他飞行,跟随他进入旋转的房间,见证灯火阑珊,天旋地转。如梦如幻的色彩、精妙绝伦的画面、登峰造极的美术、美轮美奂的摄影,都让人瞠目结舌,无以言表。观影过程如同喝了一杯烈酒,酣畅淋漓,如痴如醉;又如同站在山岗之巅,任由清风拂面,沁人心脾。罗纮武说:“电影和记忆最大的区别就是电影是假的。”然而《地球最后的夜晚》却让我们明白电影也可以如此真实,仿佛置身其中,身临其境。毕赣打造了一部“VR电影”,给我们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体验,同时电影又富有诗意,充满情调,浪漫无比。意犹未尽,回味无穷。
随同自然景观消失的,还有《路边野餐》里那动人在地性以及人与人之间真挚情感和烟火气。电影毕竟不是马戏团杂耍,也不是一场闯关游戏。是不是3D,有没有长镜头,飞不飞起来其实都和一个电影是否惊喜没有关系。
各种挪用中比较致命的是对墨镜王的挪用。《路边野餐》中极为可贵的残酷现实诗意荡然无存。黄觉-汤唯活脱脱就是凯里周慕云-苏丽珍,凯里王家卫必然是精致的平庸。3D版60分钟梦境应该放在开场。年度最令人失望华语片。
“人在吃东西的时候肯定来不及说谎话”有几个开心点:邰肇玫,左宏元,万绮雯…这个老派港台明星太可爱,电影里唱《墨绿的夜》的居然是个大阿姨,噗!最后的房子旋转,为啥不是天旋地转?哈哈哈…“从那个时候开始,对越危险的东西越感兴趣” 记忆分不清真假,它随时浮现在眼前,活在里面才可怕。“你还想跟我走多远?” 观影中途跟随男主戴上3D眼镜的仪式感,走入导演的长镜头梦境,一切没有改变的凯里,代表永恒的表和代表短暂的烟花,虚实难辨,“这个夜晚太短暂”…
吃瓜群众们看看蜘蛛侠不是挺好的嘛,非要给自己花钱买罪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