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嗑儿

东北荒凉的冬天像是一场冷笑话，白雪踩着黑土地越过麦草堆跳着臃肿不堪的曲子，灰色调的天空里藏着过多苍白心事，淳朴的乡村人以及直白如白开水的对话……其实在半夜突然打开电视看电影频道的时候，我只想把它当做照明的工具，阴晴不定的光线扯成暧昧的形状，我靠在沙发上喝水，心里哼着奇怪的曲子安心的打发失眠，但是却被这样寂寞的繁华一下子吸引了，于是跑到电视机前在左下方努力的辨别出这个明媚的不像话的名字：太阳花籽

向日葵，我的梵高，那在宇宙间爆炸开来的生命力，可它只是个开始，像是所有剧幕的伏笔，无论结局如何，都那样喜庆的傻气无比。

可这是一部没有所谓高潮低谷的剧，平实的像是农家小院上安装了偷窥的摄像头，灰头土脸的孩子，斤斤计较的爹娘，彼此不看眼神的交流，暗藏着琢磨与打击的小矛盾，各怀鬼胎，各自相爱。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因为真实才让人过分恼怒，曾经的那些对世界的向往和恐慌在成长的日子里研磨开来，没人在意。于是，两个孩子的童年在东北有6个月长的冬天里节节发芽。

童年是抛起来的破旧帆布鞋，常常没人理会

东北冗长的冬天是个空白的荧屏，在白雪与柴米油盐中翻滚。

童年，与平淡抵死缠绵。

老师写在黑板上的粉笔字冒着冷气，东北乡村话读出来的课文平板呆滞，课桌间夹着的孩子带着无聊的神情，希望与激情之类的词语与我们的童年真的关系不大，那八九点钟的太阳所向往的不是在方块字与数学公式间飞扬跋扈，梦想的孕育或者还未开始，或者从不会开始。

童年，与贫困相依为命。

我时常怨念自己被锁在家里的那些日子，听墙外一声高过一声的欢笑，以及那个我至今说不完整的歌谣：一五六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那时候总是看过多的夕阳飞鸟，学习挺直腰杆小口吃饭，认真记录阳光漫过矮墙的时间，幻想成长，幻想与外面世界有关的所有故事。

但这是一个开放的童年，成群的孩子在地下画上白线，然后将自己的帆布鞋脱下来高高的抛起，当做游戏的绣球，供人争抢。都是些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没有预定谁不可以退出，而无聊在过分无聊的时候容易节外生枝，亮子抛起帆布鞋，然后一脸微笑的转头，发现伙伴们都走了。那个微笑在冬天斑驳的白雪下寂寞成一片荒芜的故事。

与白雪有关的童年总怀着冰冷的心事。

小女生将山坡当成滑梯来回奔波，厚重的棉衣是件累赘一样的盔甲，那些本该享受的滑翔向下总是在中途翻个跟头，没有完美过一次。小男生无聊会把欺负女孩子当成一件大事来看，寻常的雪成为上好的武器，彼此之间来回争斗，最后小女孩子穿着灌进雪的冰冷棉衣落荒而逃。

高烧的时候，我们才会被关注。爹娘终于上场，最大的关怀莫过于带着责备的嘘寒问暖，在一通责骂中，母亲问：你想吃什么？

小女孩儿说：吃鸡肉。

希望是不下蛋的母鸡，挽救不过是场自以为是的错误赌注

那只白色的鸡被亮子打瘸了，步履蹒跚，走路不好看不是关键，关键是它不下蛋了。

这是连鸡都要讲究生产力的地方，靠天吃天的农村人有着最精细的计算生活的公式，于是亮子的母亲开始不愿意了，白白让它东西不下蛋是笔需要慎重对待的损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她对亮子说：拿去卖了吧，不下蛋养着干嘛。

对母鸡怀着小孩子与生俱来善良引发的负疚，对亮子来说，这多少是件难以下定决心的事，然而整件事情他唯一不需要做的就是下决心，决定总是大人们做的，他能做的只是服从与不服从。

他抱着这只因他而招致灾祸的母鸡跑过村头的麦草堆，跑过长长的乡间小道，带着一种放弃压力的姿势冲过去，然后看到了鸡的屠宰盛宴。

肮脏的血水，整齐悬挂着的赤裸裸的鸡，生命飘忽起来，一地鸡毛。

他却步了。抱着这只因为自己而命运扭转的鸡跑回去，他把它放在麦草堆里一脸虔诚，一场与生命救赎有关的希望开始滋生。

这只鸡没有被屠宰，他对母亲说：它会好的，真的。

他开始付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像是上帝拯救苍生一样，满怀希望。他带着母鸡去田间找小虫子，然后喂给它吃，他像是教小孩子学步一样扶它行走，他们开始相依为命一样的生涯，那种在他心目中种下的与它有关的希望带着生机勃勃的姿态行进着。

然而生病的妹妹说想吃鸡肉，于是这只蹒跚的母鸡又被绑了起来，在母亲眼里这只鸡已经毫无前途可言了。亮子在磨刀的母亲面前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张，他眼带泪水的将鸡放开，让它走给母亲看，表示自己不想让它死的那种决心，母亲看到的确在康复的鸡后，犹豫了，她说再养养看吧。

于是，这只鸡再次活下来，他对母亲说：它肯定会好，你看，它走的越来越好了。

他将吃剩下的排骨骨头砸碎喂它吃，他扶它在院子里的长凳上联系高难度行走，经过那么艰辛的努力，突然有一天，它会跑了，正常的奔跑，于是亮子欣慰的露出笑脸。

属于童年童话的故事中，这就该是结局，完美的落幕。

在亮子与同伴在荒野中抛起破旧的帆布鞋后，妹妹跑来说：妈妈要把那只鸡杀了，于是自以为希望达成而欢腾不止的少年激动了，他不顾自己的鞋子还有放在一边的棉衣，飞速的跑回去。

然后看到了被杀掉的鸡奄奄一息的样子，他蹲在墙角低声哭泣，追问：明明好了，怎么还杀它。

母亲用很理所当然的语气回答：不下蛋养着干什么。全然没有想到这只鸡对这个少年的意义。

鸡被炖好了，放在桌子最中央，来做客的舅舅给孩子夹肉，他分到了那个瘸了的鸡腿，于是他哭了……

在众多大人不解的责备中，放肆的哭了。

那唱与希望有关的救赎最终死在了餐桌上，没人在意那些与希望有关的所有努力的故事。

最后，它还是只不下蛋的母鸡，死于正当理由。

与母猪有关的母爱假借，谁都不想承认有个世界离我们越来越远

二宝家那头母猪的地位相当于一个劳动力，它是学费的来源，是生活的来源。

它的肚子里孕育着这家的生活来源，二宝蹲坐在门前扒拉着一碗苞米饭，看母猪在门前大摇大摆的散步，两排乳房晃动在眼前，于是他问：“吃奶是什么味道的。”邻居的大婶说：“你小时候不是吃过么？”他说：“那时候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最初与母亲之间相互依恋的的记忆早就淡忘了，但是这个没长大的孩子还是怀念着那个被守护周全的世界。

于是，他把它当成母爱的的一种假借。

与它谈话，陪它玩耍，在被母亲遗忘的那个角落里，他们直接有着一种类似于依恋一样的感情，然而它只是一头猪，它的孩子生下后被送走，他大约不明白，为什么孩子要离开妈妈，于是他帮它把小猪偷回来，却被大人责备。

它最后因为不能生小猪这样的理由，将要被宰掉。

父母盘坐在床头商量着该让谁来帮忙，请谁吃肉之类的话题，他在风雪中抱着那头猪体验绝望。

在农村，宰猪是件大事，好多人到场吃饭。他蹲在角落里看到热闹的人群哭泣，没人知道理由。

关键是没有人会去关心这个理由。

成长是磕着瓜子经过的那棵树，我们彼此在寂寞中默默坚硬了年华

去年做儿童节专题，我们在会议上突然提到了一个问题：那些孩子们最大的痛点是什么？是成绩？玩具？爸爸妈妈的爱？还是对幼儿园的恐惧？我们去采访了100位儿童，虽然他们描述的没有那么真切，我们发现：其实孩子最孤独。他们初来这个世界，懵懂而无知，唯一可依赖的就是父母，而父母从不关心他们孤独不孤独。我也是那几天忽然想起，我很小的时候爸妈曾许诺我一个充气小鹿，5毛钱一个，我很喜欢，但是他们忘记了。我惦记了一整年，在年三十鞭炮响起来的时候，对着窗外默默流泪。我那时候不懂为什么不敢说，为什么一直默默惦记。因为孤独而恐惧啊，那种执拗的想要证明自己被珍惜着的孤独和恐惧，让6岁的我挫折到颓败。我们的童年，从没人在意你是否得到了那只5毛钱的小鹿，从没人想过我们为什么为一只死去的小猫哭泣的死去活来，从没人想过我们为什么总是不经意的就沉默起来，在忍受不理解中学着不辩解，在适应孤独中学着安静舞蹈，那时候总想长大，想要有一天主宰一切。

故事的最后，亮子在一棵树上嗑瓜子，二宝骑着自行车蹒跚而过。

那些关于哭泣的事情被遗忘在了岁月中，最后的最后，我们总会长大。

总会明白，长大不是主宰世界，而是适应了了人终将被世界支配这样的事实。

仅此而已。

不是每一朵花都明媚，只是他们必须向阳而生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