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老西儿

活泛表演中的绝活儿
——陈道明在《寇老西儿》中表演赏析
文/荞麦花开

陈道明最活泛的表演应该是在电视剧《寇老西儿》（1997）、《女巡按》（1998）里了。《寇老西儿》全剧整体风格轻松诙谐，这类古装轻喜剧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后期及下世纪初颇有观众缘，为老百姓喜闻乐见，张国立有“康熙微服私访”、“铁齿铜牙纪晓岚”，李保田有“宰相刘罗锅”、“神医喜来乐”，是为最火之剧（现而今没有这么有意思的剧了）。但活泛的表演并不意味着不需要设计，或者说排斥设计，事实上，高明的演员是把精巧的用心设计不露痕迹地安排在人物的特色动作（老辈称“绝活”）中，让观众对这有点小特色/小毛病的人物（正面人物）更为难忘更为喜爱。譬如陈道明在《寇》剧中所演发色黑白相间走后现代新潮艺术风格的八王千岁，跟剧中所有人物一样，诙谐逗趣，有些无伤大雅的小促狭（譬如爱捉弄铁鞭王呼延赞，爱逗弄寇老西儿）；但更有几点是他特别突出、而对比得剧中其他人物不那么鲜明瞩目的：
尖笑
八王的招牌特征是嘚瑟时仰头长笑声调尖高，就我窄目所及，影视剧中具有类似特征的喜剧人物形象，最有名的似唯有周星驰了（脑补星星叉手夸张大笑“哈——哈——哈——”）；而鲜演喜剧（《寇老西儿》可以说是陈道明唯二轻喜剧之一，另一部是《女巡按》。此外，他在《二马》、《刺陵》、《手机》中演出颇具轻喜剧色彩，但整体上不应定位为喜剧演出，仍是正剧）的陈道明，他竟然奉献了如此令人惊喜大跌眼镜的特色动作/声音设计，不能不令人啧啧称喜。细品，《寇老西儿》中八王这一叉腰仰头尖笑跟《楚汉传奇》中刘邦那一抱臂仰头尖笑还不同：八王是故作夸张的喜剧色彩；刘季是市井本性的肆意嘚瑟。叹服，实力演员塑造人物的功力不容小觑。
养鸟
八王另有一招牌特征是“动物道具”——会说话的笼中鸟，是为他养闲处优的清贵王爷生活的“宝宠”。——且看陈道明其他剧中的“动物/植物道具”：《梦断青楼》中大黑猫（侧面映衬人物性格之“慵懒阴怪”），《黑洞》中金鱼（侧面折射人物本性之“我本善良”），《卧薪尝胆》中瓜叶菊（侧面喻示人物心理之“苦撑待变”），《楚汉传奇》中土狗“虎子”（侧面彰显人物气质之“市井走狗”）。
学舌
八王养了只爱学舌的鸟儿。于是乎他也好了这一口？或者说他本就爱学舌，才养了学舌鸟？这且不表。2集12：55，李公公来八王府尖声尖气“老奴参拜王爷~”咱这王爷捏着嗓子学了句“免礼~”再提高声气仍公鸭嗓“赐座！”6集12：00，在皇上面前“撂倒”了潘妃，八王嘚瑟：“娘娘一个人在这儿发呆呀？怎么也不找把椅子坐坐？”然后瞬间切换学舌模式，捏出太监公鸭嗓吩咐边儿上的李公公：“李公公！放把椅子给婶娘~”（这其实也是或者说就是陈道明的爱好，《手机》里费墨也爱跟砖头哥学说河南话嘛~）
哼哼
陈道明是一个骨子里弥散清傲之气的人。冯小刚评曰：“他看不上的人他不说话。”演员将这种特质赋予所演人物，就是我们看到的一身傲骨的勾践入吴为奴全程不发一言，傲对夫差（《卧薪尝胆》）；顾维钧受邀出席日本代表美国代表主题斡旋西餐会，全程优雅自若若无其事只顾吃，并不搭心怀叵测的日本代表的茬（《我的1919》）。《寇老西儿》是部轻喜剧，陈道明的“冷傲”，就适应环境一变而为带点喜剧色彩的“嗯嗯”了。4集，八王府门子收受贿赂，被寇准揭出，八王喝令推出砍了，寇准求情：“千岁这次给他一个教训，他下次再也不敢了。下次卑职再来，他也就认识我了。如果千岁把他杀了，再换一个新人，没准儿卑职下次，还得给钱。千岁您说是吧？”八王听了这通似正又歪的理儿，反应是耷耷眼皮儿，鼻子里冒出个问号“嗯？”（表示“是这样啊？”），然后侧头扫一眼这门子却并不出声只是鼻子里又一个“嗯”（表示“听寇大人求情就免你这一遭吧。”），然后负手而去，鼻子里是一串渐去渐远的“嗯嗯嗯”（好似还带点儿唱戏的哼哼调子，诙谐滑稽，表示“听你寇准的，就这么着吧~”）这场戏的处理的确妙，既特别得令人印象深刻，避免了通常的处理是怒喝训斥一顿门子（这就成大路货的过场戏了），又让人感觉八王骨子里确乎是对这种东西（贪贿的门子）厌恶得一个字也不屑得说的。喜剧难演。喜剧要演成功，一定要主动性地将喜剧演员本身的喜剧特质加到角色身上。从卓别林到葛优周星驰，莫不如此。非喜剧演员陈道明这一刻的喜剧演出，就有那么点意思了。
傲娇
友人红豆兄有言，全剧是将八王作为寇准宦海沉浮的知己来塑造。11集，寇准贬官回霞谷县，八王依依不舍，寇准安慰道：“千岁金锏一举，事情就解决了。”八王：“金锏，也没有你好用啊。”
——但不得不说，八王对寇准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寇准的嫌弃主要是两个，一是不满他成条绷着根棍子瞅谁不爽就砸脑袋，法治大宋要依律治罪不能动辄私刑啊；二是不满他搅和太近乎譬如升堂审案寇大人作为正堂还没开腔八王唧唧咋咋热情很大，寇准大喝一声：“再要有人聒噪公堂，本官将清理现场！”八王又是斜眼撇嘴昂头傲娇俩字儿：“讨厌~”
把寇准连哄带骗从霞谷县撺掇回京。寇准：“千岁，你竟然假传圣旨，你不想活啦！”八王：“你急什么？一点风趣也不懂……”然后扭头撇嘴傲娇而去……——话说这“风趣”二字改为“风情”是否更佳。
晕菜
陈道明善于为人物设计动作特征，譬如八王有一特点：胆儿小，晕菜。
6集。寇准撺掇八王跟他一起去夜探潘府。八王：“放肆！我怎么能和你们一样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儿！”寇准：“此行太刺激，千岁也不一定完成得了。再说吧。”八王：“嗯？完成不了？”（然后果断受激上当……）爬院墙的时候：八王要拿寇准当垫背的：“趴下，让我上去！”寇准指着院儿里的狗叫：“狗，狗，狗！”八王马上趴下来：“正好儿，你练练胆量，你上，你上！”然后寇准站上去，八王：“踩死我了，哎哟你怎么这么沉啊！”进得院内，俩人在室外听壁脚，这时，一只护院中华田园犬悄么声儿地蹲到俩夜行侠身边，吐着舌头也不吱声（狗狗你这样真的好吗……），寇准终于发现了，这促狭人张大嘴的同时，没忘戳戳八王肩，八王下意识侧头一看，咣当，俩眼一黑仰头倒地……
15集。寇准举荐八王挂帅北征，抵御辽兵入侵。皇帝表示八王有那两下子吗。寇准憋住了继续使坏：“陛下，八王怀里的金锏也不是吃素的。”八王要撇清也来不及了：“陛下，我这金锏只是内部好使，对外可不行啊。”皇帝马上下旨命八王为征辽大将军，然后咱们英明神武傲娇嘚瑟的八王颤抖着声气虚弱道：“接……旨……”然后身子一歪，倒地不省人事~
蟹行
16集。八王的“废物”气质入股入髓，他的胆儿小晕菜不只是晕倒在地人事不省，还有这领命出征的大元帅登城楼与敌将对骂，但见他顶盔掼甲手按宝剑，气喘吁吁登城爬梯，罗圈着腿蹒跚弓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侍从扶起来后他仰天大叫一声以壮声势“别扶我！”^_^这身盔甲也是亮点，滑稽的造型在于：上遮眉眼下捂口鼻，不把咱包裹严实了万一那没长眼睛的弓箭射过来咋办尼。
17集。陈道明真是动作细节大师。陈一平（《冬至》）走路是微驼的背、外八字脚。八王千岁钦命为抗辽大元帅，那就是一改在京师的养尊处优，信步闲庭，且看他登城楼与番将对骂，肢体语言动作特征的标配便是：躬着的背、螃蟹的腿——但见他矮着身子、弓着俩腿，生怕城下辽兵的箭射着他360度全方位周密防护的盔甲似的，“蟹行”穿行在我大宋健卒标枪般挺立两行的我军城楼上。
丰富
古装轻喜剧的题材风格可以让演员赋予自己的表演更多随性活泛丰富细腻的动作细节。陈道明在《寇老西儿》及《女巡按》中，即兴活泛的表演状态下，“绝活”层出不穷。但我们仍要重复上文这个意思：单看一个绝活儿的内部，也是板眼清晰章法严谨《兰亭集序》个个“之”字不同，显见得演员其实是有设计有安排的。譬如4集这段戏：11：50开始，用蹴鞠为计，把寇准救出来，我们的八王爷当仁不让地给专程到府感恩戴德的寇准上起课来：“寇准，以后办事要像我一样，多动动脑子。”寇准躬身：“千岁明示，卑职牢记在心。”八王继续：“要，多听多问。”寇准：“是。”——下面分镜头解析八王的动作：
八王：“要明察秋毫。”（动作1：慢慢落座，左手抬袖一翻。）寇准：“是。”
八王：“要不偏不倚。”（动作2：左手已落下，提起右手，立掌外推，加强“训话”效果。）寇准继续躬身：“是。”
八王：“要一碗水端平。”（动作3：八王已坐下来，他这时配合“一碗水端平”的语意，袖子一翻，右臂翻过来，掌心向天，横着往外轻轻一划。）寇准继续躬身：“是。”
八王：“要——就这些。就够你，琢琢琢，琢磨的了。”（动作4：八王发语“要”，因右手臂已做“足”了动作，无可再往前推，他这时就顺势来个原地旋翻，右小臂带着宽大袖子搅了一个弧圈，作势造势显示要给你放大招——谁成想再也木有点子了。于是乎顺势“就够你，琢琢琢，琢磨的了”右臂放下，左手又抬起来，朝向侧边躬身立着的寇准作挥挥手送客状……）
——短短这么一场没啥戏剧矛盾冲突的戏，陈道明的肢体语言表现如此丰富细腻层次清晰，左右手臂轮番上阵次第举止绝不重样。真是硬底子演技！
虎扑网友“水煮肉注水”说：“《寇老西儿》这个戏里，我印象最深的是陈老师能把堂上八王的位高权重带来的高贵气质与堂下嬉笑怒骂的逗逼气质极好的结合，这点与葛大爷自始至终都有意无意的端样子透狡黠和实在形成了极大的呼应。相比而言陈老师的难度拿捏似乎还更要难些，葛大爷现在的喜剧风格那时候就有模有样自成一派了。”——斯言甚是，鄙意陈道明塑造的此版八王，角色难度之拿捏乃在于“上下之分，庄谐之际”八字：
侍君则不失严正，论社稷安危朝廷纲纪则谠论正言神情凛然（手捧金锏在后花园要打潘妃被太宗拦下八王不买账当场跟皇帝杠上了）；但又绝非目无君上妄自尊大，太宗有次当廷发飙“好你个赵德芳干脆你来坐朕这个位子好了！”八王则惶恐伏地；“皇弟”、太子继位，手捧金锏的八王再次上朝第一次面对新君，他绝无新朝臣子们赶忙的伏地称臣，唯以正气对“顽”君，仍冀图匡君以道，他仍是以道侍君，故而当这个新君惫懒无赖地洗刷皇兄“皇兄的金锏不是‘上打君，下打臣’吗，朕加封你两样，你可以‘上打玉皇，下打阎王’，怎么样~”时，他唯有拂袖转身而去，在殿门口转身跪下，伏地深深一拜，这是拜江山社稷，却是停顿拉长的调子，语意萧索至极：“万岁，万岁，万，万，岁……”萧索的是如此江山社稷，却付托如此之人。
侍上主庄，待下则谐。待佘老太君则和善亲下谦敬有礼；待呼王爷高王爷等朝官则不拘形迹互为逗逼；待内廷总管李文则戏谑学舌显然也是老熟人；对小辈则真率有爱（对寇猛，最后一力促成排风与寇猛的婚事；对寇安，并不欺凌白眼其是下人，在手下奴才呵斥寇安的时候马上帮着寇安然后奴才惶遽“奴才该死”王爷不饶“该死你不死去！”）；与寇准，则更是精神上存知己，行迹上无嫌疑，一起爬过墙，一块扮过鬼，同吃一碗刀削面，出征辽人一样萌~

2016年3月21日写毕于成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