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60,布列塔尼,法国
女佣捧着一只蜡烛,带领着女画师玛丽安走进房间,用蜡烛点燃了壁炉里的火,在工业革命尚未入侵这个位于法国西部的半岛形区域的彼时,火焰曾经等同于生命或神性,正如同古希腊哲人曾经将生命比作一团活火,火焰也作为影片中隐藏着的主要角色,完成了她的第一次亮相。
这位名为玛丽安的女子打开画架,赤身裸体坐在火炉旁,来自路获得逆光照耀着她凹凸有致的身体,若隐若现。
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身体”的概念无处不在,正如同三岛由纪夫对文字叙述的身体化尝试一般,瑟琳·席安玛通过自身的女性身份,提出了一个激进而柔和的影像本体论——影像,就是身体,而观看快感则等同于触摸快感,触摸可以是感官的,也可以是情动的,我们的认知敞开,任由一种强度的入侵。
而火焰则喻示着触摸的危险性与诱惑性,它是生命和死亡本能同态的,运动中的精灵,在某些时刻,它迅速地性化,就在那长达47秒的“抚摸”之中,是火焰与没有生命的画像的华彩轮舞,正如同影片将视觉转为触觉,当火焰在这张无头画像的大特写中掠过时,这段运动的路线解构了远观画作时所产生的眩晕,将其表述为真实的,可触碰的身体;摄影机伴随着烛火,试图完成一个并不是那么规范的椭圆形,然后定在了这具身体的左上角,这时,我们回忆起,是不完整构成了美,在接下来的两个镜头,玛丽安面对着面前的火光,下一个镜头,她凝视着这张被擦去面孔的画像在壁炉中熊熊燃烧,这一幕蕴含着悲剧性质的崇高张力,火光映照在玛丽安的脸上,通过火光,她们第一次在彼此里面。
这一幕是一次预演,随后,在野外的狂欢之夜,当众人的吟唱突然悄无声息,这位名为爱洛伊丝(听起来像是Eros,即爱神)的年轻贵族女子的长裙在荒野中燃烧,一个转瞬即逝的晶体时刻就此诞生,此时,被放置于秘鲁之中的精致火焰开始释放,从野外狂欢的篝火蔓延至长裙,我们可以想象它即将蔓延身体,与燃烧着的少女画像形成了巴洛克式的对称。
随后,这团朝向身体的火焰被人们粗暴地扑灭,一如影片所描绘的,少女状态的消逝。
现在,请听一个故事:
古典时期,希腊
太阳神的儿子,年轻而才华横溢的琴手俄耳甫斯在妻子欧律狄刻死后,决定带着七弦琴前往冥府解救,冥王哈迪斯最终答应了他的请求,但提出了一个条件:如果你回头看了她一眼,她就会永远不能返回人间。
最终,在接近人间之时,俄耳甫斯没能通过考验,当他回过头时,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告别,欧律狄刻回到了地狱。
自此,七弦琴无法再来打开冥府的大门,摆渡人间与冥界的使者卡戎也不愿意俄耳甫斯上船,他永远失去了欧律狄刻。
以上则是俄耳甫斯的忧郁故事,在谷克多的版本中,这一凝视混杂了现代性的诡异和诗人的迷恋,而在《燃烧女子的肖像》中,俄耳甫斯与欧律狄刻变成了两个“她”,可是问题在于,当玛丽安将这个故事讲给爱洛伊丝时,究竟谁才是真正的俄耳甫斯?
假设在俄耳甫斯的故事中,他没有回首,而是带领欧律狄刻回到人间,他必然发现身后的这个“欧律狄刻”实际上不过一具空壳,哈迪斯都明白,这场考验必然失败,比起贪婪的西西弗斯在奥林匹斯山上进行着无意义的推石仪式,哈迪斯欢迎俄耳甫斯进入冥府,满足,甚至加速他的英雄游戏,他引领这个愚笨的理想主义者逃逸生/死的二元对立以及不可逆性,这暗示着,如果意图摧毁某种自大的自我,就必须将其加速,与之共谋。
在俄耳甫斯回眸的那一刻,他明白了哈迪斯的不可战胜,与之定立下未被言明的契约,在这急促的一瞥中,他发现,欧律狄刻的身体从未如此美丽过......
与俄耳甫斯的故事类似,《燃烧女子的肖像》也是一个悲伤,乃至绝望的故事,玛丽安究竟不是忧伤的俄耳甫斯,爱洛伊丝才是,她孤独地将自己比所在布列塔尼的半岛之中,空间景观即是她的身体,她是爱洛斯的化身,由于来自修道院,世俗的身体永远无法形成高尚之“爱”,只可能将她降格为欲望的客体小a,一个在力比多间不断流通的货币;她尝试模仿中世纪的虔信者,却不必苦行,因此,当玛丽安第一次尝试给她画像之时,她的眼神中展现了一种蔑视,来自于贞洁少女特有的高傲。
玛丽安并不完全是欲望的化身,她接近爱洛伊丝同样也来自于对于美学之灵的渴望,或者说,那个内在,完美的女性,但另一重含义上,她虽然不为大他者代言,但却是大他者(世俗律令)的傀儡,很多人将此比作女性版的《请以你的名字呼唤我》,但在瓜达尼诺影片的结尾,正好相反的是:本身作为道德律令主体的父亲却知晓并鼓励了Elio的同性之情。
福柯热衷于揭幕社会,医学,心理学制度之中隐含的规训与惩罚,而《燃烧女子》在男性完全隔绝的私密世界中演绎的却是一场华美的SM,是一场长达121分钟的性爱,或者说是心理治疗,玛丽安对爱洛伊丝的身体进行诱导,践踏,以至摧毁,爱洛伊丝的眼神从高傲变为欲望,再变成一个进入世俗世界的“富豪太太”形象。瑟琳·席安玛的悲剧性在于,这种被加速到极致的私密最终通向菲勒斯中心的欲望—家庭世界,当玛丽安与爱洛伊丝告别时,她回眸望去,穿着婚纱的爱洛伊丝,和她内在的美学想象之中若合一契,此时,她终于成为了俄耳甫斯,爱洛伊丝则是欧律狄刻......
多年后,面对已经结婚成家的爱洛伊丝,玛丽安依旧可以想起布列塔尼海滩上的那些夏日,一个少女悄无声息地终结于此。
在这个虚构的乌托邦式的海岛空间中,我们能看见的男性除了开头的几位船夫以及搬运工之外只剩下一位信使。
父权制权力的凝视结构暂时性的被玛莉安和艾洛伊兹之间带有理想主义信念的炽热爱情搁置一旁,而这种带有平等实践意味的爱情所展现的女性形象,不再是简单的看与被看的关系,而是作为凝视者的画家与被凝视的模特在具体的影像画幅中(主体与客体关系的消解)同等分地享有实在空间与精神空间。
关于她们真实的身体知觉的体验记忆注定要在十九世纪的时代背景中被雪藏,我们不得不佩服她们为了铭记彼此爱情所生发的坚持、骄傲与自主的精神力量,哪怕这几层意味在画展当中经由着他人的凝视而得以达成,当维瓦尔第的四季逐渐响起,伴随着极具冲击力的超长镜头,艾洛伊兹忍不住潸然泪下,影片戛然而止的时刻却也把我拉回到了神话语境中,想象着她们纯粹的爱情在黑幕后的它处/深渊中永存。
—————一篇因为内容太激进或太敏感而不能刊登的约稿————
这个发生在1770年的爱情故事是两个年轻女子的故事,是一个只属于女性的故事。
在女性主义理论中,有个词叫“男性凝视”。不管是在真实的世界里。还是在各种文学、艺术作品中,女性都常常处于被男性凝视的状态。她们是被观赏的对象,是被物化的客体。她们自己也从男性的角度看自己、以男性的评价定义自我。女人仿佛没有主观的感情和思想,仿佛不是活生生的人。
《燃烧女子的肖像》中的现实世界正是这样一个世界。不管是艾洛伊兹,还是她的母亲,结婚前都先把自己的肖像送到丈夫家中。她母亲的肖像挂在家中的客厅里:“这幅画比我先被送到这里。当我第一次走进这间房间,就看见墙上挂着自己的肖像。”先有肖像,后有她;肖像占据了比她本人更重要的位置。在自己家里,她第一眼看到的自己是画里的自己,是男画家眼里美丽温婉的准新娘,是丈夫眼中的一个合格的、可以婚配的未来妻子。画中人永远带着优雅的微笑。这是她终生需要扮演的角色。可以想象,在这样一个世界里女性的爱情誓词不是“我愿意”,而是“您看,这是您的妻子,我会永远扮成她的样子好让您满意”。
可真实的她、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了的她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推测她的内心世界。玛丽安说艾洛伊兹 “并不悲伤,她只是愤怒。” 艾洛伊兹的母亲回答:“你以为我从没经历过这种愤怒吗,我很清楚这种感觉。”但话题就此终止。片中还有另一处类似的情节。刚到不久的玛丽安向女仆苏菲打听艾洛伊兹的姐姐:“她是病死的吗?”“不是。”话题戛然而止。
艾洛伊兹的妈妈,艾洛伊兹的姐姐,世间千千万万的女子,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问过她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世界并不关心这个问题,甚至谈论这个问题几乎是一种禁忌。女子的本分是做好画中人。她们自然能感觉到其他女子也有与自己相同的痛苦,毕竟共情是人类的本能。可即使同处一室,她们也仿佛两个相邻画框里的假人。她们口不能言,在短暂的目光交接以后扭过头去不看自己的同伴,重新端起完美的笑容迎接来自画框外的男性凝视。
一开始玛丽安的身份是男性凝视的代理人。她是为艾洛伊兹绘制相亲肖像的画家,她的工作就是凝视艾洛伊兹,把她画成合格妻子的模样,然后交出作品、把她嫁出去。玛丽安是凝视者,艾洛伊兹是被凝视者。此时她们的关系算不上融洽。玛丽安总是很焦虑,担心被艾洛伊兹识破身份。艾洛伊兹总是穿着深色衣服,用帽兜把自己裹起来,而且她从来不肯露出画中人该有的甜美微笑——她用这些方式躲避凝视。
玛丽安开始描绘这个被凝视的艾洛伊兹,可应该坐在画家对面的艾洛伊兹始终是缺席的。对着一条绿裙子、一个空壳终究画不出传神的画。衣服再美,再怎么千描万画,也不是真实的艾洛伊兹。玛丽安的第一版作品和前一位画家的作品并无本质区别:有精美的衣褶和花边,却没有脸。
艾洛伊兹毫不客气地说:“这是我吗?我觉得她没有生命?您眼中的我就是这样的吗?”
画中人绝不会评价画家的描绘是否传神。仅这一句话就足以让凝视者-被凝视者的关系开始消解。
故事的转机是艾洛伊兹的母亲离家。家里只剩下三个年轻女子——艾洛伊兹、玛丽安和女仆苏菲。在这一段故事里没有任何男性角色。在篝火晚会上唱歌跳舞的都是女人,扑火的是女人,卖东西的是女人,秘密给人堕胎的还是女人。母亲走后,世界突然变成了一个没有男权、没有男性凝视的乌托邦。 三个姑娘不再是拘谨忧愁的画中人,她们突然能够坦率放松、毫无禁忌地互相交流:“您尝过爱的滋味吗?(结合上下文,这其实是问对方是否有过性经验。)”“我未婚先孕了。”“您想要孩子吗?”“不想要。”她们甚至能很坦然地帮助女仆苏菲堕胎,并把手术的场景画下来。这些谈话和行为在今天也算敏感,更何况在1770年。在没有男性的世界里,女人们本来应该这样活着。
在这个理想的世界里,凝视者-被凝视者的关系进一步消解。玛丽安看到了真正的艾洛伊兹,她渐渐能描述她的每一种样子:“当你心神不定便会握紧双手,当你感到尴尬便咬紧下嘴唇,当你生气便会盯着别人看。”她看到了艾洛伊兹的笑容,和画中人那种娇媚温婉的笑容不同,她的笑是生动的、有攻击性的。有人批评扮演艾洛伊兹的演员阿黛拉·哈内尔不够漂亮,不够年轻。我觉得这么说的人完全搞错了。艾洛伊兹绝不能是一个脸上连毛孔都看不见的瓷娃娃,她应该是哈内尔这样的。她应该有这样倔强挑衅的眼神,坚强有力的下颚,有时会微微皱起的眉毛。那个能愤怒地控诉波兰斯基的姑娘是非常合适的选角。
艾洛伊兹也看到了真正的玛丽安,她曾经以为玛丽安不会理解自己:“因为你有选择而我没有”。而现在她知道,一个女画家不能裸男,而她的玛丽安会悄悄地画。她现在确认了同为女人的她们有着共同的苦楚和悲伤,也有着一样的勇敢和抗争。她说:“我和你是平等的,我们的处境完全一样。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也看着你。”
在理想的世界里,爱人的凝视理应如此。那是平等的、相互的凝视,是作为一个人被完整的看见、理解和接纳。人们在爱人的目光中成长,在爱人的目光中成长重新发现自己。在男女之间,女人按恋人的标准审查和重塑自己;可在女子之间不是这样,她们从爱人的目光中看到自己原本不曾理解或不敢确认的自己。在影片的结尾处,玛丽安把一面镜子放在艾洛伊兹的私处,对着镜子在艾洛伊兹的书上画自己的肖像。她画出的是一个头发蓬乱、双颊绯红、眼睛却无比坚定的女子。那幅画和客厅里挂的女子肖像画多么不同!从此以后,她都会是一个有情欲、有信念的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裙裾与微笑堆出的假人。这种成长是艾洛伊兹的凝视给她的。
但这样的爱也许只有在没有男权的乌托邦里才能维系。母亲回来以后,出现了全片的第一个男性角色——负责把艾洛伊兹的肖像送去米兰的信使,他用两块厚厚的木板把画里的艾洛伊兹钉了个严严实实。男人的出现等于枷锁,等于自由的终结。之后画面中出现了许多男性,比如画展上许多男人在互相交谈,玛丽安却一个人站在自己的画旁边。她孤独地挤过许多男同行身边,没有人和她攀谈。最终她只能在艾洛伊兹的肖像画里找到些许安慰。那幅画里的艾洛伊兹似乎有玛丽安记忆中的影子,又似乎只是一个牵着儿女的标准画中贵妇。她仍是一个只能偷偷画裸男、只能署父亲名字的女画家。而她仍是一个必须嫁人生子的富家小姐。这是现实世界真正的样子。少女的乌托邦瓦解了,她们别无选择,只能像俄耳莆斯和欧律狄刻那样告别。
我有一个陈旧的名字。那个名字很长。为了念完这个名字,需要某个人的一生。 ——《沉默的未来》
从看完到现在,都没办法从这场风暴中抽出神来。120分钟,魂飞魄散,上次这么恍惚应该是看完《小姐》的时候。太多微妙的感触交织在影片藏匿的细节中,需要多看几遍才能精准捕捉。 整部电影的节奏像极了一幅画的创作过程——
第一步,找背景底色。 这是一座被海环绕的孤岛,让极简的人物关系以及缺位的男性视角得以顺利承接。
第二步,用简单的线条勾勒人物出场。 继承父业的画家玛丽安来到岛上,为被迫继承姐姐命运的埃罗伊斯制作出嫁画像。值得一提的是埃罗伊斯的出场,揭了五层面纱才让电影的凝视主体出现在观众面前:画中燃烧女子的背影-女仆口中的描述-被涂掉脸的油画(但这幅画究竟是谁我还存疑)-披斗篷的背影-奔跑时露出的金发,把神秘感做到极致,诱惑观众也与玛丽安一起参与这场盛大的观看,或者说,沦陷。(《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米兰的出场也使用了这样“层层遮挡”的处理)。
第三步是勾勒细节。 当埃罗伊斯询问什么是交响乐、什么是爱的感受时,我一度想到《小姐》。以欺骗为开端的陪伴,却无意间打开了两人都未曾涉足的麗地,一场冒险之后,彼此教会了对方自由和爱。 特别喜欢那场互相揭露对方外化动作的戏。玛丽安说:当你害羞的时候,你会咬嘴唇。当你生气的时候,你不眨眼睛。 埃罗伊斯让她过来,站在自己的位置,循着自己的目光看:当你在凝视我的时候,我也在凝视你。并告诉她,当你不知道说什么时,你会按摩自己的前额。当你失去掌控时,你会扬起眉毛。当你困扰时,你用嘴呼吸。 在这一刻,电影同时完成了两人性格和关系的细节描绘,无比高级的情欲。 真好啊,在那个没有相机的年代,得以让目光合法驻留在爱人脸上;在那个没有电灯的孤岛,火光可以勾勒出唯有爱人才能注意到的绒毛。每一帧、每一个镜头,每一声树枝在炉火中的噼啪炸裂,画笔与纸张的摩擦,耳边缠绕的呢喃,都是带着温度的爱抚。
第四步是上色。 篝火那场戏,阿黛拉的裙摆在暗夜里静静燃烧,伴随律动的节拍,两人的目光在腾空的火星里相遇。风暴来了。电影开始用更浓烈的色块盖住粗糙试探的线条,在空白处填上色差形成的褶皱,在阴影里藏满迟来的对视、情欲的绞索,尽可能追回所有被浪费的时间。随之而来的却是巨大的悲伤,画作终会完成,每一个落笔都是送给爱人的嫁衣。 可能是瑟琳·席安玛特有的耐心,她的电影从来不急于解释什么。因此前半段还会因为过于空旷的叙事而对两人的感情处理抱有怀疑,后面渐入佳境,层层攀升。因为导演深信,她们终会相爱,我们也终会理解她们的隐忍和选择。
最后一步是收笔。 埃罗伊斯问:我们什么时候知道画好了? 玛丽安答:到某一刻,我们停止。 如同爱的谶语。多年之后,两人在展厅再次“重逢”,玛丽安凝视着画作中熟悉的面部纹路,得以窥探她们分别之后埃罗伊斯的一部分人生:皱纹、孩子,以及那个唯有对方才看得懂的暗号情书。 电影结束后,和朋友们讨论起最后那一幕,埃罗伊斯是否也看到了玛丽安。我下意识觉得,电影结束前是没有的,埃罗伊斯独自一人坐在靠近舞台的位置,真正听到交响乐《四季》时,也许想起了当年玛丽安用旧钢琴向自己慌乱解释风暴的场景。镜头代替了玛丽安的眼睛,长久注视着爱人思念自己的样子,已是绝美之笔。但后来又想,也许在熙攘的画展厅,埃罗伊斯已经看到了玛丽安。她在心里默念那句“转身”,却不敢发出声音。在交响乐大厅,她坐在她的对面,知道爱人也正像当年那样凝视着自己,但她已经不敢把目光移过去了。
他选择留下关于她的回忆,所以他才会回头。 他做出的不是爱人的选择,而是诗人的选择。
诚实地讲,女同性恋题材的影片和男同题材相比,总体是令人失望的。后者在自我认同、伦理边界、权利自由等维度上,皆有一定数量的经典或现象级作品。而女同题材电影,哪怕有《面子》《阿黛尔的生活》等佳作,却也难以获得等量的成绩。
其背后原因是社会层面的。在男性语境下,男性自身行为也同样受到规训,男同性恋无疑是对男权的冒犯与挑战。于是男性相恋的故事,因为社会禁忌而更显悲壮,因为被严重压迫而充满张力。而女人,这个波伏娃笔下的“第二性”,始终处于男性目光的审视之下。在这种审视中,女子与女子的恋爱固然是禁忌的,但这禁忌似乎为恋爱增添了奇情色彩。如朴赞郁的《小姐》,小姐与女仆香艳的情爱背后,是男性对女同性恋赤裸的意淫,依然是男性在定义女性审美。
继《面子》《阿黛尔的生活》后,我们想看到怎样的女同电影?瑟琳·席安玛,兼具导演、编剧和女同志多重身份,在执导过的为数不多的影片中,试图剔除男性目光,将注视的权力归还给女性。
2019年荣获同志金棕榈的《燃烧女子的肖像》,仿佛一场创作实验,导演借由画家与模特的爱情故事,连贯清晰地表达了一种女性话语下的创作观。片中画家和被画者的关系变化,也像是对创作观念流变的隐喻。
最初,玛莉安创作的目的很简单,以友情的名义靠近埃洛伊丝,记住她的特征,然后偷偷画一幅肖像,以取悦埃洛伊丝远在米兰的未婚夫。这样的创作几乎不具备主体性,玛莉安是拿钱办事的匠人,埃洛伊丝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在这个阶段,玛莉安注视埃洛伊丝的目光是男性的,她是凝视的主体,埃洛伊丝是被凝视的客体,两者之间是不对等的权力关系。于是,埃洛伊丝看到肖像后愤怒了,她恼火的不是玛莉安的欺骗,而是那幅画根本不像她,只不过是男性审视下的拙劣仿制品。玛莉安自尊心受到伤害,忙用一通绘画术语辩解,其态度自我、高高在上、拒绝沟通。这也是当时艺术领域的写照:男性筑起高墙将女性阻挡在外,却又沾沾自喜女性无法像男性那样创作出伟大作品。
从戏份上看,玛莉安似乎是第一女主角。但对情节起主导作用的,却是埃洛伊丝。她拒绝成为男权附庸和被审视的客体,试图拆掉玛莉安与她之间隐形的权力关系。她引导玛莉安的创作,使其创作观念发生变化,直至升华。
于是,玛莉安毁掉原来的作品,承诺五日之内画出一幅新的肖像。她摒弃了男性的目光,凝视的主客体发生了变化。当她注视着埃洛伊丝时,埃洛伊丝也将目光投向了她。平视的视角,为双方提供了深入沟通与了解的可能,如果前一阶段两人之间擦出的只是欲念,那么平等交流中燎起的则是爱情之火。
这五日时光,是全片的重头戏。席安玛借助时间与空间上的隔绝,创建了一个完全脱离男性目光的女性乌托邦。没有了男性,那么基于男权的礼序也随之消解。影片中用一个小景深镜头呈现了这种理想:小姐、画家和女仆各占据画面三分之一,女仆绣花,画家倒酒,小姐切菜洗菜,她们做着并不符合自身身份的事情,构图却传达出平衡与静谧之感。
连语言也完全过滤掉了父权的话语。女仆说起自己已经三个月没来例假时,观众脑海中最先冒出的问题多半是:“她怀孕了吗?孩子父亲是谁?”而玛莉安只是问她:“你想要孩子吗?”在得到否定回答后,女人们结成紧密同盟,帮助女仆堕胎。
在这种完全剥离了男性话语的时空下,绘画之于玛莉安,从一项任务变成了一种情难自控的行为,一种愉悦的审美活动。创作回归了其本质,即真实地记录,自由地表达。于是她画下了埃洛伊丝甜美的睡相,画下了女仆堕胎的场景,以不带任何审视意味的、完全女性的目光。
卓越的创作者,其作品最终会回到自我凝视、自我剖析的原点。五天之后,肖像收尾,爱侣即将分别。赤裸相对后,埃洛伊丝横卧床上,私处放了一面镜子。玛莉安看着镜中自己,在书的28页画了一幅自画像。画作上的女性,身体属于埃洛伊丝,头部属于玛莉安,二人在此时实现了灵与肉的完全交融,玛莉安从爱人的私处重新认识了自己。
除了对玛莉安第一次创作的肖像进行了否定,影片后半部以俄耳浦斯冥界救妻的传说为切口,质疑了男性创作视角。这种质疑借没怎么受过教育的女仆之口表达:俄耳浦斯如果真的爱欧律狄刻,为什么会在最后一刻回头?真正的爱人,难道不应该如履薄冰,生怕功亏一篑?埃洛伊丝对此作出了女性的解读:俄耳浦斯作出的是诗人的选择,而非爱人的。爱情某种程度上成了艺术的矫饰。也有可能是欧律狄刻主动促成了这一凄美结局——她在最后关头呼唤了他,牺牲爱情,以抵达极致的诗意。
电影的结局,不仅是对这段恋爱的交代,也对导演的创作观做了一次总结升华。经年之后,玛莉安以俄耳浦斯与欧律狄刻的传说隐喻自己的情感经历,创作了一幅油画。不同于前人作品,欧律狄刻不再是被观看、被拯救的对象,她与俄耳浦斯的故事也不再因意外而充满诀别的痛苦,而是两个默契的灵魂心照不宣的告别。
穿过赏画的人群,玛莉安望见了埃洛伊丝的画像,电影进入高光时刻。画中的埃洛伊丝身着白纱,似与画外人对视,手中的书恰好被翻到28页。
创作,终能征服禁忌、距离与时间。
1. 开场不久Marianne追赶Héloïse去海边,担心她跳海;Héloïse站住之后说:Ça fait des années que je rêve de faire ça.(我想这么做已经很多年了。) Marianne: Mourir?(一死了之?) Héloïse: Courir.(迎风奔跑。) 我记得在哪儿看见过法国人喜欢说人生是Nourrir, courir, mourir.(吃饭,跑步,死去)所以我猜法国观众听到mourir和courir的谐音,脑子会动一下。
2. Marianne问Héloïse: Vous savez nager?(您会游泳吗?) Héloïse: Je ne sais pas.(我不知道/我不会。) Marianne: C'est trop dangereux si vous ne savez pas nager.(如果您不会游泳的话下海太危险了。) Héloïse: J'ai voulu dire que je ne sais pas si je sais nager.(我刚想说的是我不知道我会不会游泳。) 这里故意用savoir是“知道”,而savoir faire是“会做某事”,savoir这个词的双重含义,表现二人沟通不畅。这个梗后来又用了一次,这次两人关系有所发展,不再出现误解。这个梗法语特有,英语和中文台词均无法翻译。
3. 全片4位主要角色互相之间均使用敬语,甚至包括母女二人之间,可能是为了表现18世纪法国礼教束缚的社会状况。然而剧本还是设计了3处没用敬语: 母亲略有动情地让女儿像小时候说再见:Dis-moi au revoir comme quand t'étais petite. 并且这句话的t'étais是非常随意的口语,在全片敬语的大环境下出现这样一句话,我估计法国观众会有反差感。 Marianne叫Héloïse不要睡着:Ne dors pas, ne dors pas. 听到这句话,Héloïse马上说自己很后悔: Héloïse: J'ai un nouveau sentiment. Marianne: Lequel? Héloïse: Le regret. Marianne听后恢复了敬语:Ne regrettez pas. 还有就是本片一个大梗——奥菲欧,Héloïse叫Marianne回头看:Retourne-toi.
篝火阿卡贝拉 人群中对望 迟来的吻 油画 无男性乌托邦的崩塌 四季四季!被一切设计精准打击 恋爱 一场热病(并且美丽女孩没有剃腋毛!fascinated
女同电影的开始,大多源于共担苦难;男同电影的开始,大多源于分享放逐。有的人被赋权,有的人被剥权,没有人自由,在这样的世界里我们凝视惊涛骇浪,不够勇敢,蜷缩回庸常的生活,然而不自由的生活,安逸也如坐针毡。祝每一个你,你们,携手乘风破浪。
“并不是所有事物都转瞬即逝,比如一往情深” 如此缓慢、纯粹,却又如此撩拨、醉人。“当你注视画中人,我又注视着谁?” 对白如诗、情义如画,深情就是自己被火焰吞噬,而眼里全是你。篝火短短那一幕,便值5星。这个年代还能出现这么一眼万年、优雅复古的爱情,那是连《阿黛尔的生活》《卡罗尔》可能都无法企及的高度。“你可记得爱人滋味?我会回答,记得,而且从未是过去时…”
#Cannes19# Celine是那位从没让我失望过的导演,看过这个彻底爱上Adele Haenel了。拍的无比的细腻,绝不是某某的女版。
摄影真是突出,自然光和烛光的内景戏,美到不行。甚至外景也很漂亮。同时。阿黛尔的表演也很棒。故事胜在情感细腻真挚
最后那一幕,不就是正在影院无声流泪的自己吗。看与被看之间,皆是情欲,皆是妄念。再次印证,深情即是一场悲剧。
这片子好欲,后劲好大。不知道是不是法文暖气开太足,看的过程中一度热到浑身冒汗,总是想起一个人,连呼吸都变得很急促。虽然戛纳拿了最佳编剧,但觉得最出彩的反而不是剧本。对于这样一部都情绪共振的片子,任何情节上的硬设定都会让它变得匠气,只需要跟着氛围走就行了,just go with the flow,那种美是渗透银幕直击内心的。导演真的太温柔了,看到这样一封写给前任的情书,我真的要现场表演一个猛汉落泪,这是什么神仙爱情。
拍得挺好,但就是无感惹
这可能是《阿黛尔的生活》以后我看过最好的女同电影。每一帧画面都承载着每一次情绪的波动;古典如油画般的质地,渗透着绵绵爱意;两个精致到不可方物的主人公,即便不说话只是四目相视,都让人心里仿佛燃起一团火焰,久也无法熄灭。
不要轻易观察一个人,因为太容易爱上她
爱是你凝望我时,我望向你的目光
预定年度最佳。三个人一起读Orphée和Eurydice在冥府那一段绝佳。“Entre amour et souvenir, il choisit souvenir”, “c’est un choix poétique.” Eurydice灰飞烟灭那一刻和之后告别时关门,回头,白裙形象永远消失互文。为什么画家之前没有见过她穿白裙的形象,却能想象那若隐若现的画面?答案就是她在人工制造永远的告别、想象分离,只有带着这种痛苦欲裂的想象,爱情才到达一种不可能的顶峰,从未有过的深刻。爱的顶峰是一种燃烧和灰飞烟灭的欲望,是拉康的死亡驱力。只有永远的失去才能锁定爱情里长久渴望的“永远”。油画、节日仪式、歌剧、裸体与铜镜,为的都是——只书写诗意的爱情,绘画在这个故事里代表着logos蕴含于pathos。
“I felt the liberty you talked about... But I also felt your absence.” “Maybe she was the one who said, ‘Turn around.’” “Don’t regret. Remember.” 去往诗人的故事尽头。
能够搞定难缠甲方的唯一方式就是爱上他/她
2019年度姬片,看完了久久回味余波荡漾,满脑子都是诺米梅兰特的帅美脸(划掉)其实是电影的油画质地,像看了场画展,很高级。营造这种氛围的是全片用光都是自然光和烛光,以及清晰的音效和环境音(一定要在影院看)阿戴拉哈内尔最后一场戏直接个人整崩了,在影院大哭bravo!说女版CMBYN不太懂 ,难道因为都有钢琴戏和借书戏?有人说电影有厌男情节,完全不同意,厌的难道不是包办婚姻?不就是没有男的出现吗?很多gay片也没女的。
这片最成功的地方大概就是把一个差不多的故事用“我比你们高贵”的法式风格拍了出来,衬得【Call me by your name】廉价而且粗糙,尤其是结尾音乐会维瓦尔第《夏》响起的那场戏,跟着飙泪完了之后回想起其中的妙处,就本能地觉得另外一片结尾用口水歌煽情之低端。类似的妙处还有很多(比如那场裙角着火的戏),得益于强大的编剧功力,整个文本充满了古典小说式写法的隐喻、互文(比如“你看我时我也在看着你”)和双关(其实片名就是个双关),而且用一种高语级的文绉绉的法语呈现出来(没有字幕我已经很多地方都跟不上),加上切合剧情的纯自然光和烛光布光和古典式画面构图和运镜,整部影片的气质把握是十分精确的。然而,影片内核其实就是两位女主一次人生交集,用这么多精美高雅的包装反而减弱了代入感,也注定了它曲高和寡的命运。
#72nd Cannes# 今年戛纳的第二部满分作品,又送给了一部赛前完全没有想到的影片!影片在极小的格局里做出了令人赞叹的大文章,有着高度集中和戏剧化的结构,大部分时间仅有三个角色(画家-女孩-女仆),而且全片男性出现的时间加起来不超过两分钟。主要内容都集中在画家和女孩的关系上,写得细腻至极。阿黛拉·哈内尔贡献了极为精湛的演技。影片有着极为美妙的画意摄影,与世隔绝的孤岛上的峭壁,波涛汹涌大海,对应着人物内心的荒凉与社会环境的压抑;而室内的烛光则被以古典主义绘画的方式细腻地捕捉。影片初看就是一部古典风格的室内剧,随着故事的逐渐展开,“历史中被压抑的女性的声音与身体”这一主题浮现出来。人讨论俄尔甫斯冥府寻妻故事的那个段落可谓是中心思想。结尾处的凝视,恐怕是维瓦尔第的音乐在电影中被用得最为催人泪
Marianne弹大键琴的时候 Heloise一直盯着她看 眼神特别亮 我猜那就是她第一次想吻M的时候
我并不觉得一个不存在男性目光的电影就会是一部女性电影,同理一个没有男人的世界也谈不上是女性主义的。这部电影的某种封闭和狭隘,不仅限制了其中情感进一步发酵,也把某种观看(观点)局限在了表层。而它本拥有如此精确的视觉设计。
难得看到一部如此女性向不消费女同的女同电影,更倾向于当作一部女性电影来看,无处不在解构男性话语。女人之间的爱恋是了解、触摸、缱绻和理解,几乎不见男性凝视的处理看得太舒服了。女主赫敏本敏。